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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瓯缺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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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瓯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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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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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从金军出动以前就开始酝酿的一场大雪,终于憋不住了,自十二月十二深夜起,飞飞扬扬地降下一些雪子来,以后三天中越落越大,从雪珠到一簇簇、一团团象杨花那样轻飚于天空中的雪花,很快就变成鹅毛大小的雪片。降雪的范围,也越来越扩大了,从冀东到冀北,从冀北到冀南,直到黄河北岸,整整的一大片平原上,高高低低的山岳丘陵,枯秃的树枝,水源千竭的河流,被划分成一格格的湖荡、房屋、道路上全都覆盖着皑皑自雪,特别从中山府到真定府一段官道上,积雪深至六七寸以上,马蹄印和车辙深深地陷在积雪中,使人感到行旅的困难。

  这一场赶在立春以前下来的大雪,如果在升平时节,那就是预兆丰年的瑞雪,可惜在这兵荒马乱,特别在金难已作,许多地方已告沦陷的年代中,它似乎是一个急急忙忙赶路而来登门吊唁的白衣客。它是从河北最前线赶上斡离不东路军的马蹄,渡过黄河来向宣和的遗体告别的。在那场大雪以后的半个月中,宣和的年号果然被靖康代替了。

  在这漫天大雪中,在那些看起来已被积雪封锁得死死的道路上,还有哪些人、哪些车儿、马儿仍在狂奔疾驰呢?大雪封锁不住侵犯者进军的道路,大雪留不住要活命逃命的官儿们的马足,大雪阻碍不了为了要拯救这个危亡的国家,心焚血注,到处奔走的志士们的脚步。

  从宣抚使司逃奔的队伍中分离出来的马扩就是这样单骑上道,花了一天一夜的时间,奇迹般地来到真定的。

  宣抚使童贯本人虽然已从他的驻节所在地太原府逃奔京师,在他这颗“河北河东陕西宣抚使”的大印来向官家缴销以前,对于它所属的官员、机关仍具有约束力。马扩凭着童贯那道手令,来到真定时,仍受到安抚使刘鞈、路分钤辖李质、兵马副总管王渊等人的敬礼。

  第一次会晤中,刘鞈出于礼貌,唧唧哼哼地说了一些要借重鼎力、协助防守等门面话,李质,王渊也唧唧哼哼地跟着说了几旬。

  然而,真正谈到了防守——即使不是出击作战的问题,马扩问起真定城守及附近地区的军事布置时,三个人吞吞吐吐地都不肯以实言相告。官场上重视权限,童贯手令只授权马扩招置中山、真定军马,并非授权马扩主持中山、真定的军务,他们当然有权拒绝马扩的越俎代庖的提问。

  在这种冷冰冰的拒绝中,还含着猜疑、厌恶等非常不友好的表情。马扩不顾这些,提出尖锐的批评道:

  “今日燕山府确息尚未报来,军情最关重要。俺一路行来,看见真定西南的许多烽火台上寂无一人,有的人员虽有,柴草都被士兵烧光,形同虚设。一有缓急,军情不通。此事李钤辖倒要去查问查问。”

  这是属于李质职权范围内的事情,被马扩当场点出批评,心中十分不快,表面上却也不得不点头表示马上就去查问。

  然后谈到正题,谈到收编西山和尚洞及胭脂岭等山寨的义军之事。马扩表示,一二日内将入山寨去会见张关羽、赵邦杰、石子明等头领。现在马扩是受了宣抚使之命,名正言顾地到这里来办理这件大事。刘鞈心里虽不愿意,却也不能再公开反对了,他只好在饷项、军械、给养等问题上,多方刁难,谈了半天,谈不出一个明确的结果。最后忽然冒出一句话来:

  “山中——莠民,”文官们最会斟酌字眼,这回刘鞈算是让步了,“乱民”被升格为“莠民”,表面上提升一级。“久已不沾王化,廉访此去与张关羽、石子明等人打交道,务须谨慎从事。”这段话可以证明他在思想上仍是反对与义军合作的。接着又说,“收编之事,往复谈论,非旬日一月内可了。闻说宝眷尚在保州,如燕山有失,保州首当敌冲,情况可虑。子充何不先去保州,把令堂与令正都接到真定来,就近照顾,无后顾之忧,这样岂不是家国两便?”

  这番话倒也说得入情入理,使马扩有些怦然心动。对家事,他虽早有安排,托了赵娘子,但在战争突然爆发的情况下,母亲和妻子、侄儿是否已经迁入山寨,他还没得到消息,很想去打听一下。不过,这一次他冒着大雪,飞骑来到真定,目的就为了要尽快实现收编义军之事。刘鞈关心他的家事,莫非是有意转变话题,把收编之事拖延下去,这仍然是一种消极反对的方式,使他感到非常失望。

  从他在和尚洞山寨中听到战争爆发的消息以来,他心中涌起了一个美妙的想法:既然大敌当前,各方面都应该尽弃旧嫌,消除成见,共赴国难。并且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凡是披毛戴发、有血有肉的大宋子民,都应当信奉、遵行这一条。在他丰富的想象中,已经出现董庞儿与张大哥他们的合作,义军与宋朝的合作,西北边防军与宣抚司的合作,朝廷中文官与武官、大臣与大臣之间彼此团结合作的美妙前景。如果大家都团结起来,化私仇为公愤,就不难打败共同的敌人。他看到的是有几千万人民的涣泱大国的宋朝和只有一二百万人的草创的金朝。力量对比,仍是我方占的优势,关键就在大家能不能团结,大家愿不愿意合作?

  这种想法确是十分美妙的,不过能不能团结、愿不愿合作,是否别人也和他一样把这一条看成为天经地义的道理,尚有待于事实之证明。首先,在太原会议中,他就看到童贯与张孝纯之间的激烈的争吵,不但不是尽弃旧嫌,而是在新的情况下,反而产生了新的矛盾。在这里,听了刘鞈这种消极反对的说话,看到王渊、李质冷冰冰的态度,就知道他们的成见决不会轻易放弃。马扩的理想又一次遭到幻灭,这确实使他痛心。

  这个马子充好象是一头扑火的飞蛾,多少次,他往理想的火焰中扑去,扑得身焦肉烂,化成灰烬。只要得到一次再生,他还是要向这个理想的火焰中扑去,不到最后殒灭,决不停止。扑呀扑呀!他的生命就是在这样的扑灭、再生、再扑灭的反复过程中消耗尽的。永远不失去理想的光芒的人,就难免成为一个悲剧的角色。

  (二)

  不过马扩终于有些进步了。当夜他去找刘七爹的时候,陡然想起七爹、大嫂对他的多次警告,他的行动比过去周密谨慎得多。他先写了个纸条表示自己要去保州取家眷回来,托人转呈刘安抚。然后两次出门试探,确定了没有人尾随着他,这才披一件皮氅,戴一顶大雪笠,走马来访刘七爹。还怕马蹄印会给追踪者提供线索,泄露了刘七爹的身分,他故意把玉狻猊拴在很远的地方,自己步行着来找七爹。

  刘七爹住在一条断头巷深处的一宅院子里。马扩这已是第二次来找他,可算得熟门熟路了。他按照事前约定的暗号,连续叩了三次门,又等了好一会,才从门缝中张见刘七爹自己秉烛出来,问明了来客的姓名,才“咿呀”一声打开大门,很快就把它闩上,让马扩到内房去坐。

  马扩从七爹的动作中感觉到有一种紧张的气氛,不待坐定,就性急地道:

  “七爹可知道俺老娘与家眷们已经上了西山不曾?你可与她们见过面?”

  刘七爹不忙着回答,他先把门帘和窗帘都放下来,把室内的烛光遮盖得严严实实,又走进里间,轻声地向他小曾孙吆喝了一声,那小子听到外面有了晌动,从他蒙着的被子里钻出只在顶门上蓄了一小撮头发的、小小的头颅,用他的发亮的小眼睛到处乱看。听了老爹的吆喝,他不服气地重新蒙上头,却用小脚蹭了两下以表示抗议。刘七爹不理他,又去掩上里间的门,然后摇摇头,小声回答道:

  “她们还不曾上山哩!”

  一句话把马扩吓了一大跳,他急忙问:“时势如此紧迫,她们还等什么?想是舍不得那些瓶瓶罐罐,还有那几间破房旧屋。七爹,俺离开山寨后,你可曾与赵大嫂见过面?”

  “见过了。”

  “在哪里相见的?”

  “就在保州尊府里!”

  “你见到俺老娘了?”马扩着急地问道,“还有俺那家室,她们可都好?”

  “……”刘七爹好容易才咽下一句几乎冲口而出的回答。

  “敢是出了什么事?”马扩的神情十分紧张,“敢是俺那小驹儿出了事,七爹你快说。”

  “廉访休急!”刘七爹开始还有些吞吞吐吐,后来一下子都说开了。“你家娘子……日前有些违和,保州边僻之地,没有好医好药,俺连夜赶回,请得一位大夫,已由亨祖侄儿陪同送往尊府,他走得匆匆忙忙,一时来不及携带好药。俺这两天,到处去买‘安胎养气丸’,今天才购得数丸,又怕山寨有事走不脱身。幸好廉访来了,只今夜你就动身,回保州把药带去勿误。山寨中有什么事,俺自会随时奉知,廉访你这就放心走吧!”

  原来马扩离开和尚洞山寨后,刘七爹也奉了张大哥将令下山去与赵邦杰娘子一起把马家的眷属接上山来。刘七爹见到赵娘子后,才知道亸娘与马扩分别后,因感伤过度,昏卧了两日,忽然觉得头痛恶心,十分难受,当夜就呕吐起来。天明以后,病情恶化,一阵接着一阵的腹痛,痛得她手足冰冷,几次昏厥。马母、赵大嫂首先想到的是流产,只是这样恶痛以后,胎儿尚未下来,那就是十分危险了。正好那天刘七爹去了,进房一看,她面如白纸,气若游丝,已经不会言语。但头脑还是清楚的,她知道刘七爹是送马扩下山,最后离开马扩的人,勉强打迭起精神,向他笑了一笑。这时室外正下着大雪,她房里围着很多的人,映着那支摇摇晃晃、闪闪不定的烛光,她这一笑显得十分凄惨。还是赵大嫂有主意。刘七爹在这里派不上用场,她请他带着亨祖一起回真定去请个好大夫回来,再请他打发人到太原去带个信给马扩,要他急速回家。至于把家眷接回山寨之事,马母本来就有异议,在亸娘病愈之前,当然更谈不到了。

  马扩一听要他带“安胎养气丸”回家,就知道亸娘患的什么病。当时和刘七爹商量了几句,就出门去把玉狻猊牵来。准备上路。

  “且慢!”刘七爹拦住马扩道,“廉访今夜来得巧。保州宝眷,有廉访自己去照顾,俺也就放心。只是这两天形势险恶,军情多变,山中已有数日不通消息,俺却放心不下,欲待自己上山去走一遭,顺便把廉访已同保州的消息禀告赵大哥。廉访何不就与俺同往,让俺陪你走一段路,明日分手,也不耽误时间。”

  “如得七爹作伴同行最好,只是如此大雪,七爹也要备个牲口才好上路。”

  “廉访且请稍待片刻,待俺出去借匹走骡,片刻即回。”

  马扩看见七爹往里间一钻,半天不出来,还当他在里面摒挡家务,不想他已牵了匹走骡在大门外面,等着马扩一起上路了。

  “七爹,俺看你一直在里面,几时走到大门外面去的?”

  “俺要了个小小花招,把廉访骗得眼花缭乱。”刘七爹又不禁得意地吹起来,“干咱们这一行的,都要防个三长两短。这条断头巷外面都吃墙死了,俺在厨房灶膛里辟了一条地道,直通到巷子外面,进进出出,好不方便,”

  只有吹起牛来,刘七爹才会全身来劲,马扩又在他的眼睛里看到满园春色。

  他们一起乘上坐骑,才走了几步路,忽见东北方向一根火柱冲天而起,通红的火光映在雪地上十分耀眼。

  “烽火!”两个人一齐叫出来。

  他们听到寂静的街道上,家家户户都有些骚扰声,显然是这把烽火把人们安静的生活打破了。他们不顾这些,策动坐骑径往北关。北关的城门已经闭上,幸好守城的小军官与刘七爹相识。刘七爹跳下坐骑,拉着那小军官走到一边去,悄悄地说了几句话,军官笑起来,说道:“七爹的事还不好办,只是得了利市,明儿回城来要带些财香,让弟兄们浇浇手。”

  “那还用你说?”

  “中山府那里举起了烽火,眼看北道就有急报报来。七爹路上当心些。”

  “俺自知道,这就多谢大哥了,明儿有人查问起俺的行踪,大哥包涵则个。”

  军官在行地点点头,亲自打开城门,把他俩放出城外。这时在原来的方向又举起第二把烽火,这一把柴草烧得更加炽烈,把满天映得通红,燃烧的时间也比刚才第一把烽火增加了一倍。似乎要让人知道,它报道的不是一般泛泛的而是十分重要,十分紧迫的警报。这长久不息,还在天空中飞出无数火花的烽火说明了许多问题。

  骑在骏骡上的刘七爹很想从懂得军事的马扩身上打探一些消息,让他来解释这两把烽火的情况。他几番要开口,看见马扩严肃的面色,似乎正在考虑什么重要的问题,他就忍住不开口了。

  (三)

  离开亸娘才不过十一天的功夫,马扩却怀着从来没有过的强烈的渴求,希望再看见亸娘一次,不是在遥远的几个月以后,也不是再等十天八天,他甚至等不到明天了,只希望马上就能看见她。只要让他们见一面,说几句话就够了,但必须是马上。

  这种强烈的渴念不仅来源于刘七爹给他带来亸娘病重的消息。在此以前,当他离开山寨到太原去,离开太原到真定来,无论骑在马上,无论走在山径和大路上,无论是警报纷至沓来,令他心烦意乱的白天或者是终宵转侧,归梦难成的深夜,无论在官署或住宿的下处,无时无刻,每地每处,他都在想念亸娘,渴望与她再见一次面。那时他还没有听到亸娘病重的消息。

  也不是因为亸娘怀孕了更增加他对她的系念。怀孕的消息对于他,并没有象他母亲、嫂子,赵大嫂,以至亸娘本人那样看得重要。现在听说亸娘流产,有可能失去胎儿的消息,也没有使他特别感到悲伤。还没有生下来的孩子,并不能使他产生舐犊深情,马扩的爱情有时是很实际的。

  既不为亸娘流产,也不为亸娘怀孕而产生那种强烈的渴念,主要是因为马扩这次分手时也象亸娘一样,忽然有了一种过去从来没有过的不祥的预感。他预感到这次他们分手以后,可能永远不能再见面了。时局的纷纭,国家命运的把握不定,母亲的固执,亸娘的身体都是造成他产生那种预感的原因。

  这种可怕的预感,几次要改变他的计划。他清楚地记得从和尚洞山寨下来以后,原定计划是直奔太原,到了分歧路口时,他又犹豫起来,是否先到家里去弯一下,把战争爆发的消息告诉她们,以坚定她们上山的意志,借此又可以与亸娘见一次面。这样的绕道也不过多费一两天时间。他踌躇了好一会,有两次把马头拨向北上的道路了,好容易才克制自己的私念,奔往太原。

  这次他从宣抚司中的集体中脱离出来到真定去,是匹马单身,可以自由行动。他也曾考虑先去保州,把这个家迁到山寨后,再去真定,那不过多耽搁几天功夫,也未始不可。不过,想到经过那次山上大会后,此时义军诸首领可能都在颙望与宋朝合作的好消息。他既然拿到了童贯的一纸手令,把这件事早办好了,也好让大家安心,回家之事只好再商量。

  正因为几次要想回家,终于考虑了以国事为重而没有回去得成,他的不祥的预感,以及回家去与亸娘见面的渴念也越来越强烈。当刘七爹把亸娘病重的消息告诉他时,他既是意外的,也有一点在意料之中,因为他早就有了亸娘或者他自己会发生什么不测的思想准备,因而更加强烈地希望立刻回家去与亸娘见一面,或许那就是最后的一面。

  当他看到第一把、第二把烽火时,虽然大为震惊,他的思想仍然集中在尽快地回去与亸娘见面的那个聚焦点上,一时还没有作出相应的反应。只是模糊地感觉到,那连续两把烽火,一定是前方有变,他要不快快地赶到保州,恐怕路上还会发生什么意外的变故,使他回不到家了。

  深解人意的玉狻猊,即使在雪夜中,也奔得飞快,一段路跑下来,人与马的身上都是汗水直淌。马扩回头一看,刘七爹已经拉下了一大段,他略为放缓缰绳,等了一会,才看到刘七爹气喘咻咻地跟上来。幸亏他那匹大走骡也是健足,勉强跟将上。

  这里马扩又待放辔,刘七爹赶上一步,说道:

  “廉访既是性急要走,只管快跑,不必等候老朽了,老朽自会觅路上山去。”说着,他从衣兜内取出药丸,郑重其事地交给马扩,嘱咐道:“这药丸最关紧要,廉访收在衣兜内,休教马儿颠失了。顺着这官道,转过那三岔口,就走上去保州的道儿,不到明天此时,廉访就可与令正见面。”

  马扩取过药丸,尚未答言,忽见正前方又有一条火柱冲天而起,这把烽火虽然烧得炽烈,时间却短,只烧了一会儿就变作一团团的黑烟,随着风势,在天空中翻腾弥漫。马扩他们虽然远距在几十里以外,似乎也闻到这一股烟味。黑烟犹在天空中结集未散,那壁厢忽然又燃起了第四把烽火。这次烧得更旺,持续得更长久,超过了以前的三次。马扩遥遥望去,似乎在正北的方向,有无数火把,正在晃动,还好象隐隐听得到人的喊声,马的嘶叫声,在那火光和嘶喊声中,忽然出现了无数金朝的铁骑,漫山遍野而来。他们横冲直撞,把那幅用金线绣成的河山图割裂开来,割成一小块一小块地放在大口里咀嚼,霎时间就吞食去一大半。这火是金骑点燃起来的,他们进入城市就把城市烧光,进入乡村就把村庄烧掉,无家可归的老百姓们从火光连天的城市、乡村逃出来,携老挈幼,彼此紧紧牵在一块,但经不起铁骑一冲,顷刻间就被冲得零零落落。骑在马上和跳下马来的金骑到处找人搜杀,只见刀光霍霍,鲜血喷流,没有一个老百姓逃得过这一劫。

  马扩在蔚州城外看到的一个悲惨的场景,又在这里重选出现。他似乎看见一个蓬头散发的年青的母亲,搂着她唯一的亲人,相依为命的小女儿,斜靠在一张炕床上,这时马蹄声渐远,她以为可以逃脱金骑的毒手了,不由得把女儿搂得更紧一些。那个还不解事的小女儿用乌黑的小跟睛向母亲看了半天,“哇”的一声哭出来,这是索乳的啼声,但也可能为她们带来杀身之祸。母亲急忙解开胸怀,托出一只原来是膨胀饱满,现在却由于惊慌过度一下子瘪下来的乳房塞进女儿的小小的嘴里。女儿用力吮吸,母亲也用力挤压,终于没法使乳汁回进乳腺。女儿推开乳头哭起来,哭得比刚才更凶。

  忽然母亲的脸色大变,双手颤抖得搂不住女儿,竟让她滑到炕下。母亲还想跪下来向一名推门而人的金骑乞命。这名金骑带着意外地捕捉到一头小动物的黄鼠狼的喜悦,一刀砍去,把母亲伙倒在地下,然后又补上一刀,让母女两人一齐卧倒在她们自己的血泊中,缓慢地抽搐死去。

  这些带着成千上万大宋老百姓的殷红鲜血的场景,映在连续四把烽火满天通红的天幕上,一场场,一景景地在马扩心里驰骋过。他好象大梦初觉似地,忽然意识到那四把烽火意味着什么。

  他还在沉思,却做手势示意刘七爹留下来,不让他在这个时候离开他,与他分道扬镳。刘七爹不明白他的意思,只好紧跟着他再走一段路。

  不久,天空中又出现了第五把烽火。燕山已失,燕山路全都沦陷,金骑正待向真定一路侵入,这是毫无怀疑的余地了。马扩这才下定最后的决心,毅然说道:

  “敌军侵境,山寨急待部署出击,以救真定、中山燃眉之急,朝廷方可在黄河南北岸布置防务。此事一刻也不能耽搁。俺这就与七爹一起上山与张、赵二位大哥商议大计。保州之家,室人的存亡,只好听命于天,俺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说到最后两句,马扩的声音忽然哽噎,然后流出了悭吝的眼泪。好象他正在吞服一颗难于下咽的药丸,全靠他流出来的这一小盏苦水,才能把它送下喉咙。

  马扩这个遽然的改变,使得一向能言善道的刘七爹无话可对。他第一个反应是不赞成马扩这样做,可是他想不出什么理由来反对他,因为在公与私、家庭与国家的关系上,马扩早有自己的权衡,反对他也是白废。不过,虽然没有足够的理由,他还是不赞成他这个决定。这几丸“安胎养气丸”可能就是救亸娘一命的灵芝仙丹,不给她送去,那怎么行?

  刘七爹一下子打定了主意,他伸出手,指着面前的道路说:

  “廉访要上山去就拐进前面的僻道,你且把药丸取出来,俺代你去保州一行。”

  马扩怔怔地看着刘七爹说话,忽然听懂了,二话没说,立刻从衣兜中取出药丸,交付给刘七爹。然后从马鞍上滚下来,扑倒在雪地上就拜。

  刘七爹还骑在骏骡上,拦不住他,口中尽说:“廉访你怎么啦?快起来!”马扩再次跳上玉狻猊的时候,刘七爹才发现他泪痕满面。刘七爹自己也流出眼泪来了。两个人都有急事在身,不要说一天一夜,就是一时半刻也耽搁不起。他们策骑走到分歧路口,彼此扬一扬手就分道扬镰,各奔前程去了。

  (四)

  失去了刘七爹这样一个熟悉途径的向导,对于马扩真是莫大的损失。

  上次上和尚洞山寨就是由刘七爹作伴的,他陪他从后山翻上,走了许多曲曲折折的路,直到黎明前才划到山寨的后栅门。在如弦的夜月下,差一点刘七爹自己也迷了路。他离开山寨时已得到战争的消息,心情十分激动,由赵大哥陪他下山,一直送往去太原的大路。路上哥儿俩谈谈说说,竟忘了认路。今夜马扩再一次赶到西山山麓,只看见一片白茫茫的都是被大雪覆盖着的高高低低的山岭。他找不到上山的路口,看不见蜿蜒曲折的山径,逆遥望去,也望不见山里有木栅、墙垣、房舍——它们本来都暗藏在隐僻处,不让人随便发现。马扩心急起来,策骑沿着山麓跑了一大段路,竟找不到一所民舍可以打听道路、寄宿过夜。眼见今夜是上不了山了,最后找到一所歪歪斜斜的古庙,凭着四周还没有完全倒坍下来的墙垣,两扇会得自动开阖的破门,总算还可以挡一挡风雪,当夜他就靠在庙内墙根下胡乱睡了一宵。

  第二天天一亮,他就起来继续找路,白天也没有给他带来希望,最苦的是他来来回回跑了百把里路,竟看不见有一所缕缕炊烟升起来的民舍。除非往回走,回到真定,找个向导,那当然是他不愿意的。向前走又找不到道路,最后还是回到古庙来栖身。身边带的一点干粮很快就吃完了,人和马都疲惫不堪,两个索性就在庙里睡大觉。睡得昏昏沉沉的,有一队人走过来的脚步声也没有把他们吵醒。

  “马廉访,马廉访!”他在睡梦中听见有人在喊他,他牵动了一下身体,一个转侧,又呼噜呼噜地睡着了。然后是那个喊他的人不客气地猛烈地推他、摇撼他。他醒来了,睁开眼睛,向四面看了看,忽然发现有许多人。他一下子跳起来,厉声问为首的那人道:“你们都是些什么人?到这里来干什么?”

  “马廉访敢是忘记在下了,”那人笑嘻嘻地回答,“在下倒是挺记得廉访的。”

  马扩再看了他一下,记起来了:“你莫非就是郭队官郭有恒?”

  “廉访眼力不错,”郭有恒呵呵地笑起来,“俺正是守后栅门的队官郭有恒。这一回,刘七爹没有陪廉访回山?俺带着弟兄巡山,看见来来回回的马蹄印,想见廉访一定找得好苦。”

  “俺找不到道路,在这座山神庙里困了两宵,和伙计两个,”他指点着玉狻猊道,“绝食断炊一天。郭队官,你可带有吃的,先接济接济咱两个再说。”

  郭有恒从怀里拿出几张烤干的烙饼。马扩立刻走出庙外捧了一掬雪和着烙饼大吃起来,然后又去喂饱玉狻猊,它在旁已等得十分心焦,连连用蹄子击地来表示抗议。

  “张大哥、赵大哥都在山寨上?”马扩一面喂饼,一面动问。

  “廉访在山神庙里困了两天,都不知人间已换了个世界。”

  郭有恒不慌不忙地讲了下面许多惊心动魄的消息:常胜军在燕山府东郊的三河县与金军鏖战半日,先已打胜,不想在后方的张令徽、刘舜仁两个贼蛋,临阵降敌,断了郭药师的后路,全师大溃。郭药师退入燕山城后,动了邪念,一夕之间,尽劫燕山路安抚使蔡靖等官儿降敌。斡离不不战而得燕山府,席卷全路,易州、涿州等要地,纷纷易手。三天前斡离不率大军南下,侵入燕南之地,一夜之间,前线传来五把烽火,保州、安肃军、中山府诸处告急,文书雪片似地传来。刘安抚下令紧闭城门,敛兵不战。听北面那些城池自为存亡。张大哥、赵大哥看到形势危急,当仁不让,昨日已率义军弟兄下山去救应保州等处,这里只留下二千多名弟兄保护老小,看守山寨。俺奉令留守山寨,今天出来巡山,幸好与廉访相见。

  上面的这些情况,特别是燕山失守,常胜军有变,金军南下等等虽然早在马扩的预料之中,但经郭有恒证实,向他复述一遍以后,仍使他非常激动和悲愤。当下他就提出要追上义军,协助张、赵二位大哥参加作战的意图。

  郭有恒地位虽低,却是个处事明白,头脑清楚的头目。现在他既被任为“留守”,就要以“留守”的地位来考虑马扩的要求。他了解马扩在义军、在张、赵两位大哥心目中所占有的非常重要的地位。他既然上山来找两位大哥,不巧碰到大哥出征,断无把他留在山寨之理,何况他又是一个出名的军事专家,让他追上大军,作为张、赵两位大哥的参谋,对于打胜这一仗可能起很大的作用。这样考虑停当后,他就以十分诚恳的态度表示欢迎马扩此举,还派了一名向导,陪同马扩前去。

  当张、赵二位大哥与马扩在一起时,推心置腹,他们早已不把马扩看成外人。他们就是以这样兄弟般的热诚,赢得马扩的友谊的。现在郭有恒是山寨的主人,他以极有分寸的礼貌对待马扩,马扩却感觉到自己只是一个客人,因而不快。

  但他对郭有恒有什么可以抱怨的?把他从“风雪山神庙”的困境中救出来,同意他去前线的要求,还怕他再度迷路,特别为他提供一个向导。如果他处在郭有恒的地位上,能够为朋友们最大限度做到的事情,恐怕也只能到此为止。

  他对郭有恒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但他仍然感到不快,这说明马扩们的心理结构不同于一般人。他对友情、对别人对他的信任程度,有着更高的要求,而不能满足于泛泛的,在形式上可以接受的满足程度。

  (五)

  马扩在保州以南的南大冉追上大军的殿后部队时,张关羽、赵邦杰都到满城董庞儿的军部去指挥作战了。他又向满城的方向追去,路上就听说金兵已经大败,金将兀术向东北方向溃退而去。他急忙迎上去,只见张关羽、董庞儿、赵邦杰联骑而来,满面高兴的样子。这是宋金交战以来宋方第一个胜仗,也是义军和金朝正规化部队交战的最大的胜利。

  董庞儿看见马扩,老远地就拍马迎上来说:“金兵犯顺,兀术统大军进攻保州。闻知三哥宝眷尚在城内,俺哥儿三个心里着急,定了分路合击之训,昨日傍晚一战,败兀术于漕河,挫动了他们的锐气,今日又在满城大战,两军合力,杀得兀术片甲不留,匆匆逃走,保住了保州。三哥今天就可进城去看看宝眷了。”

  把保卫战略要地保州的战争说成是为了保护马扩的家眷,是把这一战的价值贬低了,但这正是董庞儿的作风。如果他见到刘鞈一定会说保卫保州的目的是为封闭金军进攻真定的大路;如果他见到张孝纯,也一定会说保卫保州是从侧翼打击金军,不让它靠拢太原。他这张嘴是够甜的。但在一旁听到这话的张、赵二人倒也不以为非,因为在战争时,他们的头脑中都曾想到马扩的家属以及赵娘子。

  即使打逞了金军,能不能把亸娘从死神手里抢回来,还在未定之天,马扩不能够因为这一战的胜利就高兴起来。他高兴的是张、赵两位大哥终于和董庞儿尽弃旧嫌,言归于好,同心戮力地打败了金军,这是他多时梦想的愿望,今天终于实现了。他还把这场战争看成为一个榜样,只要宋朝政府能与成千上万的义军、弓箭社和其他的民间武装力量合作,不难最后打退金军。他情不自禁地握住了董庞儿的手,又拉着他的手与张、赵两位大哥的手紧紧握在一起,这个动作倒教张、赵二位有点腼腆起来。

  “好教三哥放心,”赵邦杰指着从后面跑米的一个人说道,“三哥你看看他是谁?”

  “刘七爹,”意外的邂逅,使马扩激动地叫起来,“你从城里来,可知道俺那家室还在人间不在?”

  刘七爹合拢两只手掌,念了一句“南无救苦救难,广大灵感观世音菩萨,南无释迦牟尼佛!”先教马扩放下心来,然后用了夸张的语气告诉马扩:他再次到保州的时候,亸娘已命属悬丝,那个大夫一面着急亸娘的病,说已是回天乏术,母子两个都保不住了,一面又耽心他自己在真定的家属,嗔怪七爹不该在此军务倥偬之际,把他接到保州来,害得他困在孤城里,心挂两攀。刘七爹骗他道,这病人是马廉访的眷属,如今他统军十万,连夜从真定来救保州,你要不好好地把病人治愈了,大小平安,明儿马廉访打退金寇,进得城来,可要与你算账的。吓得那大夫浑身发颤,问道:“七爹,他……他…那个马廉访……可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幸亏他带去的那几颗“安胎养气丸”真是灵芝仙丹,晚间服下,半夜里下了不少瘀血,胎儿倒保全了。第二天再服一丸,果然又安了胎,又养了气,神气好转,气力也有了些,人都识得了,话也会说了。只是大夫再三关照,要让她安心静养,只怕在百日之内不得下炕行动,也休要把外边的事告诉她,免得她多操一份心。

  “看到她已离险境,俺的心也放下一半。前晚打听得我义军已到满城,还不知廉访是否也在军内,俺与赵娘子商量了,设法出城来找廉访。不想病人心静,俺两个悄悄的说话,她都听见了。临辞别时,她举目要俺走近炕床边,拉着俺手,颤声说道,“告七爹,你出城去把三哥找到了,就说俺的话,三哥打退金贼后,务必回家来看看,俺在这里……忍死相待。”

  一句话说得沉痛,在一旁听到的董庞儿、张关骑都劝马扩立刻进城去看亸娘和母亲。不过马扩本人心里倒有点犹豫,因为亸娘说的是三哥打退了金贼就去看她。昨、今之战,他都没有参加,打退金贼,他没立下寸功,认为自己还不具备可以去看她的资格。

  要是亸娘的病势十分危急,或者马扩现在想起了那不祥的预感,那他就会不顾一切地先去看了亸娘再说。现在的情况却不是这样,亸娘的病势已经好转,金人暂无再攻保州的可能,而保州又近在数十里之内,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止马扩进城去看亸娘等家人,那预感也就不存在了。这时他心里想着的,最好在附近的什么地方又发现一股金军,让他讨了军令,一举把它歼灭,那样他才可以无怍无愧、心安理得地进城去看亸娘。

  他正在这样想着的时候,忽然一骑飞来,向董庞儿、张关羽报告了有大队金军骑兵从博野、望都一线进袭中山府。知府詹度派他前来告急。战志正浓的董庞儿、张关羽毫不犹豫就接受了告急书,打发詹度派来的使人先回中山,要他稳定军心,坚守一,二天,义军的大部队陆续就到。

  他们几个人商量了一下,救人救火,事不宜迟,义军的后续部队这时还驻在南大冉待命,就派那支军队改充先锋,前去中山救援。这里的大军整顿—下,续后跟上。

  马扩趁机请令道:“张大哥,董二哥激战方罢,理合稍憩。这里南大冉的部队就让小弟领带了,先去中山,如得一战,定不失机,请大哥裁定。”

  马扩不是以宣抚司廉访使的资格而是以义军中的一员客将的资格请战。董庞儿、张关羽都不能够接受他这样的礼数。当然他们也是十分希望马扩带领这支人马与他们一起同金人作战的,只有赵邦杰说了一句:

  “三弟要战,也不忙在这一时三刻,何不先进城去看了弟妹,再赶到中山,也不耽误多少时间!”

  “赵大哥休如此说,”马扩性急地争辩起来,“让小弟追随大哥们在中山府打败了敌军再回去探望家室,都不过是这一二天内的事,有何不可?”

  张关羽看马扩着急,连忙插进来道:

  “既然三弟踊跃求战,小弟就与他一起先到南大冉去,二位贤弟整顿了部队,续后就来,”

  他们就这样决定了分成前后两路,向中山进发。

  (六)

  保州之战,义军胜来容易,在诸头领之间,不觉滋长了轻敌思想。譬如当时马扩就说,打败了进攻中山的金军,一二日内即可回保州老家探望家人。在一旁听到这话的董、张、赵等头领心里也都是这样想,兀术身为四太子,麾下都是女真军的精锐,他们尚且可以一战挫之,再战渍之。那个怕德特离补统率的乌合之众的骑兵部队又何足为惧?他们忘记了保州之战,事前经过研究,在漕河、满城两处预先布置了阵地,等待兀术入彀。中山之役却是仓猝决定的,闻讯即行。哪里可以遇到敌人,遇到了敌凡准备怎样一个打法,都是心中无数。这违背了兵法上说的“致人而不致于人”的原则,很可能会导致失利。

  骄傲轻敌,不完全是主观的产物,在某些具体的客观环境中,大家都会产生这种想法,可谓人同此心,心同此愿,都没有想到还会出现潜伏的危险和意外的结果。

  由于他们的轻敌思想,导致了异常激烈的战斗。这一战役前后打了五天,义军经历了先胜、后败,最后胜利等三个阶段,中间损失了杰出的领导人张关羽,也导致了董庞儿与赵邦杰的再度失和。

  马扩是在第一阶段战争时阵斩银环将蒲察绳果,击遍了伯德特离补以后,单骑叩城,与詹度打话,被詹度用竹篮子缒入城中的。以后两天,他就留在城里,帮助詹度布置城守的军事,直到最后出击时,才回到义军队伍里。对于第二阶段的战败,张大哥的战死,他都不要负多少直接的责任,但他还是把战争看得太容易了,一经战胜,就建议入城与詹度联系,内外夹攻,既料不到伯德特里补败退以后还有一个杀回马枪的可能,也没有想到詹度并无配合作战的诚意,事后倒有干没义军之功、大吹大擂自己守城功绩的极大胃口。他对张关羽战死,要负间接责任。

  十一月二十三日,在中山府周围完全肃清了敌踪以后,赵邦杰和董庞儿会谈这支义军今后的趋向。董庞儿主张河北义军与他的部队合并,推马扩为主,放弃和尚洞山寨,在河东河北之间找一个根据地,在金人的后方游弋作战。赵邦杰不同意合军之议,主张把河北义军带回山寨,整顿休养,伺机出击,以屏障目前还算完好,没有受到金军躁躏的真定府,以牵制金军向南方进军。他们双方各执一词,问题的焦点在于合军。董庞儿推马扩为主,说不出具有多少诚意,但马扩在义军中毕竟还是一个客卿,要借用他的名义则可,真正要统带两支军队,并不是那么容易的。张关羽已经战死了,赵邦杰的声望比不上董庞儿,如果合军了,不消多少时间,这支军队终将为董庞儿所有。

  这番话赵邦杰虽然没有说出口来,但从他反对合军态度之坚决一点上就可以看出来。董庞儿也猜到赵邦杰的心思。既然合军之议暂时还谈不拢,他也就顺风转舵,客客气气地与马扩、赵邦杰两个分手,自己带着部队到金军的后方去活动了。

  这里赵邦杰与马扩商量把义军带回去整顿训练的问题,邀请马扩一起入山。这对于马扩有着不容推诿的道义上的责任。

  经过这一场鏖战,马扩发现义军还存在着不少缺点,首先是不能适应金军的战术,骑射击刺的技术比不上金军,持久作战的体力比不上金军,战胜则嚣然杂上,战败则纷然四散,作战纪律和作战意志也比不上金军。他提出了“明约束,习战斗,练胆、练艺、练力、练志”的目标,与赵邦杰研究了具体训练的办法,在山寨中转入一个整顿、休息、加紧训练的时期。

  在将近一个月中,马扩固然不难抽出三四天的时间回保州去一趟看看亸娘,她已经望眼欲穿了。赵邦杰也一再怂恿马扩回家去一次。马扩考虑到这里的任务吃重,有千头万绪的事情要等待他们去办,他目复一日地口头答应刘七爹,说再过几天一定回去,事实上却是一天天地拖下来。最后只让刘七爹把亨祖带上山寨,与全寨官兵一起参加训练。

  什么是最重要的,什么是次要的,在不同的人中间固然有不同的标准,在同一个人身上有时也会出现不同的标准。

  马扩明知道亸娘是怎样迫切地希望他回去一次看看她。那种渴望得到心灵上的抚慰的要求,已经形成为叫他喘不过一口气来的压力,他甚至把他回家后亸娘要对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琢磨过了。那会给予他多少欢乐,多少激动!每晚入睡以前,他都暗暗地下了决心,明天或者后天一定要走,中夜转侧时,这个决心下得更大了,顶好天一亮就走。可是天还没有亮,他就被号角声吹醒,进行每天早晨第一轮的击刺训练,郭有恒等头目不断跑来向他请示报告,然后是赵邦杰与他研究一天的日程,这些在山寨中日夕发生的平平常常的工作,只要和打击敌寇这个目标联系起来,就会发出闪闪的光,变成头等重要的事情,挤掉了其他的一切。

  这样一天天地拖下去,马扩终于没有回得成家。

  (七)

  保州的家回去不成,马扩为了为义军请粮之事却到真定去了两次。

  过去马扩与义军诸头领的往来,多少带点秘密活动的性质,饶是这样,刘鞈还一再告诫他休与张关羽等人往来。只有这一次马扩带着义军在保州、中山两次战胜的消息来到真定,他受到凯旋英雄那样的待遇,那原因是十分明显的:军兴以来,两河城市,望风奔溃,只有那两役打击了金寇,使它知难而退,国人稍得扬眉舒气,也提高了士气,影响不小。再则,保州是真定一路的门户,中山是它的堂奥,保住了保州、中山,间接地保卫了真定府和真定一路,关系匪细。为此,刘鞈还为马扩举行了一个欢迎的仪式,表彰他抗敌的功劳。马扩当场提出异议,认为血战之功应归于义军,特别是为国捐躯的义军首领张关羽,他自己不敢掠美。刘鞈口角春风,也顺便提到义军的功绩,对他们的称呼又有所提高,从过去的“乱民”“莠民”升格为“义民”,而张关羽本人也被他称为“义士”谥为“国殇”。总之,属于精神方面的表扬,刘鞈都不吝惜,还表示愿与“赵义士”见面。他还对人说,这个赵义士原名为杰,现在改名邦杰,可见他心存帝室,不忘官家,单这一点,就值得大大奖励。不过谈到物质方面的问题,他虽答应赠粮两万石,却口惠而实不至,经过一再催促,总算拨付了五千石白米。话说得很漂亮,军兴以来,本路开支浩大,银粮两绌,不得已从万无可省之处,先拨付白米五千石,以济贵军燃眉之急,其余之数,日后再作商量。

  马扩第二次入真定城催粮的那天,正好朝廷颁来道君禅位,渊圣皇帝登极大赦的诏书。这道诏书给人们带来“否极泰来,万象更新”的希望,它好象一阵春风,一场春雨,吹拂着、滋润着人们的心田。凡是直接或间接受到宣和末年权奸集团统治之害的臣民,得知这个消息后,莫不产生了这种喜悦的感情。即使象刘鞈那样本身曾受过那集团好处的官员,只要从国家利害的角度上来考虑问题,当时也分享了这种喜悦。他捧着诏旨竟然失声痛哭起来。不能够说他的眼泪中没有回顾畴昔、留恋归君的成分,但毕竟在他的眼泪中也闪耀着希望的火花,是属于喜极而涕的悲伤。他这一哭缩短了与马扩之间的距离,两人间的共同语言多起来了。

  那一次,他挽留马扩在真定城内住了两天,谈话比较融洽。与刘氏父子恢复感情,本来就是马扩争取的目标之一,这个机会来得正好。可惜子羽出差在外,马扩两次来真定,都没有与他见到面。

  关系略有好转,刘鞈就不免要以老世叔、老上司的双重身份,对马扩的工作、出处有所规劝,甚至以“大义相责”:

  “子充负绝世之才,朝野瞩目,当为一国、一路之重,岂可局促自限于山寨一隅之地,忘了全局?”然后他介绍了当前的军事形势,斡离不大军攻保州、攻中山不克,已向庆源府、信德府进兵,眼看即将抵达黄河北岸。想朝廷对河防必有布置,异日两军决战,将在大河两岸,胜负非短期可见分晓,但我保得真定一路不失,隐为金军之后患,叫他嚏前跋后,进退失据,我军才有持敌之胜算。说到这里,他趁机劝马扩回真定来,“子充莫非还离不开山寨?想那赵义士久在义军中,上下交孚,威名夙著,俺昨已上奏朝廷,请授以武翼大夫之官。想他必能带好此军,为真定一路之屏藩。至于该军的整顿训练,乃军中常事,一偏裨之力尔,军中人才正多,何必躬亲其役?子充不怕委屈,肯到真定来,当以提举四壁守御的重任相畀,这才不负子充乎日忠君爱国之志!”

  这时王渊,李质都在真定,王渊这个脓包货,固然无足轻重,但李质是刘鞈一手培裁的人,又在统带真定一军,为什么不让他“提举守御”之事,反而舍近就远地要来请教马扩?其中必有缘故。据马扩了解,那天金军入境攻打保州及中山府,警耗传来,刘鞈也曾拟出一个出击救援的计划,让李质、王渊分别率部五千人北上救援保州、中山两处,让懂得军事的儿子子羽作为参谋协助自己坐镇真定。结果王渊托病,始终未跨出城门一步,李质率部出城兜了一圈,刚到城东北百里的无极县,听说金军已抵安国,急忙撤兵回城,还谎报金兵已退。大约就为了这一次的表现,刘鞈不放心使用他们,要想让马扩来代替他们主持城守。

  这个建议值不值得考虑?

  首先从大道理来说,要把马扩使用在更重要的岗位上,守住了战略要地的真定城就可以保住真定一路,进而威胁金军的后路,这是讲得通的。

  义军正在整训,这个工作赵大哥完全可以担负起来。马扩如果取得了真定战守的主持权,将来与义军配合作战,彼此都会得到很大的好处。他相信赵邦杰以大局为重,会同意刘鞈的建议。

  问题的症结在于他以一个客将的地位,而且与王渊、李质多有人事上的摩擦,一旦凌驾于他们之上,主持城守之责,指挥起来,能够得心应手吗?王渊、李质两个,会心甘情愿地交出指挥权吗?这才是值得慎重考虑的问题。

  马扩虽然出身于军人世家,他在西军中只是一个带领几百名弟兄的中下级官佐,他们长期生活在一起,职分虽有差别,感情却逾骨肉,一上战场就形成为一个呼吸相通、生死与共的战斗集体。少年时期战争的经历是他一生中最值得留恋的回忆。他不能忘怀作为一支子弟兵的指挥官指挥作战感到的那种得心应手的快乐。后来他被调去参加“海上之盟”的外交谈判,接着又担任童贯宣抚使司的幕僚,可说脱离战争已久,偶然上一次阵,也好象是客串演剧一样,已经不是他的本分职事。

  这一次,他作为义军的客将,重披战袍,在中山府以北的清风店与金军大战一场,虽然他与义军的关系十分亲密,他不以客将自外,义军战士们也都视他为自己人,但在指挥过程中,仍有格格不入的感觉,这就影响到作战的效果。从而他悟出了一个道理,他要带自己熟悉的队伍。

  由于这一重顾虑,他对刘鞈表示是否接受新职,要与赵邦杰商量后再作决定。

  刘鞈忽然机警地抛出一片香饵,他表示如果赵义士能够同意让马扩回到真定来,他可将下欠的一万五千石白米一次拔交给义军。刘鞈不愧是童贯幕下的首席幕僚,这一套办法都让他学到手了,现买现卖,两不相亏。马扩也是经过童贯熏陶的人,在这个问题上也不示弱,他问了一句,二万石白米固然可解义军目前的燃眉之急。不过今后义军的给养应当如何支付,希望刘鞈有个明确的表示。刘鞈毫不犹豫地回答:只要子充来府主持城守,义军、官军都是一家人了,有米共炊,有饭同吃,决不厚此薄彼。

  下一次马扩就是以“提举四壁守御“这样一个新的身份来到真定的。不管长官的欢迎,同僚的侧目,部属的惊讶,他把他在山寨中已经行之有效的那一套实于苦干的精神带到这个部队来,决心要把部队中已经蔓延开来的骄纵、怠惰、市侩式的庸俗等等坏作风、坏风气彻底改变掉。

  马扩来到真定治事以后,他的立足点站得高了,对战局的全貌有了更明确的认识,对战争前途也产生了乐观的想法。这时金军已经渡过黄河,包围东京。靖康君臣,惊慌万分,有的主张派人到金军军前去乞和,有的主张渊圣皇帝弃京师出走,战守之策定不下来,人心越加惊慌。马扩身在前沿,心存魏阙,他针对那种悲观消极的情绪和一些没出息的主张,草拟了一道奏札,遣人密送京师。在奏章中,他分析敌我情况,设计作战方略,预测战争前途,最后提出了气壮山河的结论“可使(敌军)匹马不回”,确实起了令人振奋的作用。

  在奏札中他说:

  “虏人南寇,步骑无二万人。又时已春首,彼难久留,乞坚守京城,勿轻出兵,括取官私马,无虑三万匹,召募敢勇必战之人,各授器甲,略阅队伍,每五千人为一项,分屯要害。密檄诸道勤王之兵,并力齐进,预戒河东、河北多设邀截。彼不过二月中必退,京师之兵蹑其后,河外之兵逝其前。彼方阻河势迫,乘机击之,可使匹马不回。”

  在这道预见性很强的奏札中,他谈到的许多事实都被后来的历史所证实,它标志着马扩在政治军事上成熟的程度。

  诸葛亮著名的《隆中对》,在群雄割据天下纷扰之际就预见到以后三分的大概轮廓,用后来的历史事实来印证他的预言,一一如同符契。它是一个重要的历史文献。可以说马扩的这道奏札也是一篇军事上的《隆中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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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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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两河三安抚”之一的刘鞈与其他二安抚蔡靖、张孝纯一样都是干练的官员,他们基本上不依傍权门,或者出于权门的泥污而不染,或者还有勇气来和权贵们对抗。他们都希望做出一番事业,将来好在青史中留下个好名声。如果他们不是命运多舛,生丁末造,而生在太宗、仁宗的太平盛世,雍容华贵地当一名侍从宰执,或者既愚且鲁,无灾无难地做到公卿(苏东坡诗,有“但愿吾儿愚且鲁,无宠无难到公卿”之句。),将来分别列入《国史》中的《名臣》、《循良》、《文学》、《儒林》等列传中都是不成问题的。

  可惜命运偏偏与他们作对,偏要在那多事之秋的宣和末季,把他们当作“边才”来使用,出任边境的地方长官。地方长官与政府宰执不同,后者登庸了几个月,施政不善,受到攻击,还可以引退,顶多不过是声名扫地。地方长官原则上是不许逃跑的,有了危险,谁肯来顶你的火坑?他们损失的不仅是名节声誉,还要赔上自己和家属的生命财产。边境地方长官是一块试宝石,到了盘根错节的时候,所有长官的才干、操守、道德、品行都要放到这块试金石上去磨一磨,到底是真金还是一块冒牌的黄铜?终究要见出分晓。

  宋、金战争发生了才不过一个多月,蔡靖的原形已经毕露。粘罕围攻太原之战犹在持续进行,使张孝纯受到严峻的考验。现在要轮到刘鞈来受考验了。

  三安抚中的“边才”,毕竟要推刘鞈。蔡靖根本没有军事方面的经历,也没有出任过边帅,要他出任燕山路安抚使控制郭药师,本来就是件阴差阳错的事,一个历史的误会。张孝纯也没有军事方面的资历,他的“边才”好象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从地面上突然冒出来的。不过目前太原保卫战的确打得有声有色,集合粘罕、娄室、银术可等许多名将的金朝西路军几次进攻,都被打退,气得粘罕眼中金星乱冒,一再发誓,非要在几天之内攻下城池不可!是张孝纯的“才”,还是他的“运”?因为他有王禀这样的硬帮手,完全可以因人成事,或者是他的“才”和“运”兼而有之,才能造成如此辉煌的战果。由于围城中缺乏具体的史料记载可以考查,这些情况已经不太弄得清楚。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张孝纯确有一种“自我表现”的才,善于掩盖别人的“才”,因此张孝纯的“边才”、“将才”、“帅才”的声名才能洋溢于国中,成为一时的抗金英雄。

  就中只有刘鞈才是真正的边才,他有多年于役西军的经历,在军中做了不少有益之事,还促成了与青唐羌领袖臧征扑哥的谈判,他把两个儿子都带到部队去经受锻炼。这些作为表明他决非郡些到军队中来混功名,混资格的文员可及。他是看到了异日天下多事,希望懂得一些军事知识,将来可以出任艰巨,可算很早就有了投笔从戎,以身许国的思想准备。

  第一次伐辽战争后,他在真定埋头苦干,训练了一支名为“敢战士”的部队。第二次伐辽战争中,“敢战士”已崭露头角。现在还有人记得那个“胆大妄为”的少年哨官,竟然巡哨到燕京城下,把一路所见的地形和辽军配备都画入地图,献给军部。那个姓岳名飞的军官就是刘鞈培养出来的一名“敢战士”,可惜后来退了伍,不知流落何处了。一一支军队只要有几个不平常的人物做出几件不平凡的事情,就能突出于其他许多并列的部队而取得好声名。

  第二次伐辽战争以后,刘鞈进一步训练和扩大他的“敢战士”,由于他过去的好声名,由于童贯对他的信任,也由于真定路地处要冲,他的工作受到朝廷的支持。在事权上不受掣肘,在经费上充分拨支,二年多来,竟训练成二三万人的大部队,这就怪不得要引起童贯眼红,千方百计想把它抓到自己手里去。

  但是刘鞈心里明白,这支军队的数量虽然扩火了,质量却大大降低了,真正发生了战争,是否担负得起国防重任,就很成问题。原因也好象上面所说的情况一样,一支军队中只消有几个败类混迹其中,倚仗某种势力,破坏规章制度,带来不良风气,很快就会搅浑一缸水,使整个军队变质。

  王渊无疑地是破坏这支军队的罪魁祸首,他有童贯这座靠山,也有较高的官衔,在军中可以为所欲为。刘鞈想通过他搞好与童贯的关系,结果反而变成童贯通过他来控制这吏军队。可悲的是刘鞈一手培植起来的李质也在变质了。这个出身农民,一向非常听话的军官执行他的命令,不折不扣,雷厉风行,在士兵中有相当威信。他一旦有了权势,就慢慢暴露出贪婪的本性,凡是属于他势力范围以内的东西,绝对不容别人染指,而他自己的手却可以伸进别人的势力范围中去,后来甚至发展到安抚使司也变成他的势力范围。“贪将可使”,读史书有得的刘鞈,也可以闭上一只眼睛,假装什么也没有看到,假使他还可以使用的话。但是中山之役,李质没见到敌人的面就望风先逃,还撒了一个并不高明、一戳即破的谎话。事实证明,这个人无可使用了,这才使刘鞈下了决心要请马扩来“提举四壁守御”之事。

  马扩即事不久,就在军队中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对此,刘鞈是默许的。刘鞈虽然只授予马扩以“提举四壁守御”的权力,马扩却无时不在考虑出击金军,困扰斡离不后路的可能性。但无论战守或出击,都要依靠军队,如果军队的素质很差,根本无守御之力,那就更谈不到什么出击了,“提举”两字也变成虚话。因此刘鞈是支持马扩的改革的。

  但是向来对马扩侧目而视的李质、王渊对此有不同的解释。主帅信任马扩,又在新朝廷上力保马扩“提举四壁守御”已使他们十分痛恨,何况马扩又把权力溢出于“守御”的范围之外,在军队中进行改革,居然侵犯进他们的老窝。这个他们岂能容忍?他们不断到刘鞈面前去告状诉苦,使得向来善于做调停工作的刘革台也感到难于措手。

  引起轩然大波的是马扩有一天发现王渊手下的一名军需官,在经办士兵伙食的帐顶下有贪污嫌疑。扣留查实后,予以革职棍责的处分。这件事本来就可以这样了结,不想这个军需官是李质的表兄弟,又是王渊的亲信,平日倚势横行,在军队中积有公愤。群众乘机揭发,有的说他贪污的何止伙食一项,历年干没的军饷为数不赀,否则哪来的钱在乡下买了数百亩好田,盖起五椽大屋?有的说他是王统领的铁算盘,三一三十一,二五添作十,给他的的搭搭一算,好处都归了上头,吃亏的就是弟兄们。还有人把他藏在伙食房里的一本黑帐簿提出来了,帐簿上清清楚楚地登上了他历年贪污的公款、军饷、军粮和杂项开支。这还不算,还有数字较大的几笔黑帐,下面明明注着“三划头”,“木字头”等叫人一看就明白的暗号。一经研同,他很快就招供出这些都是送李统领、王统领的礼。原来舞弊者心里也有一个想法:他贪污的数字不及王李的十分之一,万一事情闹穿了,王李还在台上,看了这笔帐,自己肚里明白,谅也不敢翻面无情,把事情全摊在他一人头上。如果王李也已下台,他可怜巴巴的一点数目,人家也不看在眼里。他只要反戈一击,尽输王李的情弊,说不定还要给他记上一功哩!

  马扩处于嫌隙之地,主观上并不希望把事情扩大,但对于王、李侵吞公款,克扣士兵肥已自利的行为也感到非常气愤,再加上事件的本身已经公开化了,很难包得住。他不得已,携带了黑帐来向刘鞈汇报。

  讲道德、讲正义、通读圣贤之书,绰有君子之风的刘鞈一看帐簿,就明白马扩汇报的句句都是实情,当场激起了一阵义愤,痛责王、李,特别是李质表面老实,不想背地里干了那么多鸡鸣狗盗的无耻勾当。这等人如何还配统带军队?谅他们也无面目来见俺。俺明日就上一道奏章,把他们两个一齐都参了,削职遣回。

  刘鞈是个正面人物,君子的刘鞈就是他的正面,那是可以曝诸光天化日之下,质诸鬼神而无所愧怍的。可惜他还有一个侧面,凡是涉及到具体事务,特别涉及到与他本人利害有关的事务,那个“小人”的刘鞈就会悄悄地上场。这个小小的“小人”的刘鞈是正面人物的君子的刘鞈命里的磨蝎星,它一上场,就会把君子的刘鞈全部的努力化为乌有。

  古代有这样一个道学家,每天做了一件好事,就把一颗赤豆放进“功过格”中的“功”栏,做了一件坏事,就把一颗乌豆放进“过”栏。据说几个月下来,他的身心净化,乌豆逐渐减少,终于全部“乌有”了。这种“速成君子法”,简便可行,花的成本又不很大,可以试试看。不过,好事、坏事并不完全以一比一的对等比例出现的,有时一颗乌豆可以把全部赤豆的颜色染得墨黑。它们还存在着质量高低以及互相转变等复杂的问题。这种计算法似乎有些简单化、机械化了。

  刘鞈慷慨一阵以后,当他要具体地考虑怎样来处理这件公案的时候,一个小小的“小人”的刘鞈忽然又悄悄地登场了,它扰乱了他的平静的心境,加速了他的血液在脉管中的流速。他左思右想,一个一个顾虑接踵而至,使他难于作出决断,最后攒眉苦脸地说:

  “贤侄,这件事可不太好办!你且把卷东留在这里。让老夫好好地想上一想。”

  且看看,在那一夜中,他想出了什么神机妙算?但愿可以解除他的困境,拯救他的灵魂。不要让那一颗小小的乌豆染黑了全部赤豆,把他几十年来读书养气的全部努力都化为乌有。

  (二)

  靖康元年正月二十七日,真定府路“提举四壁守御”马扩按照常例,一清晨就上安抚使衙门参加这天的早衙。

  这一天,东京城仍在斡离不大军包围中,但是大部分西北勤王军已经开进围城。也在同一个时间内,靖康君臣正在福宁殿讨论“出击”,最后决定由姚平仲率部于四天后的二月初一日出劫斡离不的营寨,由于这一战的重要性加上种师道、姚平仲之间出现的矛盾,会议气氛十分紧张。这一天,太原城下仍有激烈的战斗。在这段时期中,唯独河北前线出现开战以来所未有的平静的局面,严格地说这时河北已不是宋朝的前线而在金军的后方了,因为金朝的东路军早已越过诃北,渡过黄河,现在除了燕山府仍有完颜乌野也率领的小部女真军和常肚军驻守外,燕山以南,并无金朝军队,过去攻陷的城池也都自动撤退了,让宋朝的军民收复。特别从中山到真定一线,秩序恢复,道路畅通,似乎危机已经过去。乱后复定,定中犹乱,选择这个时机来进行政治阴谋活动,利用大家心理都不大安定踏实的时候混水摸鱼,做了再说,将来也未必会追究后果,这确实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马扩来到安抚使衙门时,出乎意外的是王渊、李质两人也早到了。由于昨天发生的一场风波,事情正待安抚使发落,犹未了结,见了面,彼此都无话可说,冷淡地招呼了一下,各自落座。

  另外一件出人意外的事情是以治事勤敏著名的刘鞈,一向总是准时或者比规定时间更早地坐在自己座位上,今天却迟到了。在所有的的属官、幕僚到齐以后,他还没有出衙。

  马扩发现自己的座位恰巧又是两个月前他来向刘鞈请求收编义军而遭到刘鞈峻拒那次给他安排的座位。这个座位距离安抚使本人的座位较远,而安抚使本人的听觉又不甚灵敏,使他难于与他打话。这个座位的安排仅仅是由于巧合,还是别有原因?使马扩感到一阵隐隐约约的不安。

  刘鞈终于出来就座了。他的容色憔悴,神情不定,两眼通红,似乎是熬了夜的样子。马扩一面随同大家行参见之礼,一面心里想道:“莫非子羽在外公干回来了?父子深谈,一宵未眠,怪道他的面色如此难看!如今京师被围,西兵已勤王入援,旦夕必有大战!未知胜负如何?又太原的攻守剧烈,王总管无恙否,都教俺思念得紧。子羽此回必有以告我。”

  行礼已毕,大家落座,刘鞈忽然用了颤抖的声音,问一句今天有何事商量?这原是一句照例的话,他说得却不正常,不但声音,而且连双手、胡子都一齐颤抖起来,他的眼睛一会朝手下的僚属看看,一会儿朝王渊、李质那个方向看看,最好是大家没话,他袍袖一拂,宣布散衙,天下太平。

  不过此时再要祈求太平已嫌太晚了。那壁厢只见王渊从座位上站起来,趋向他的案前,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呈上案几,口中高声道:

  “金寇犯顺,安抚一再嘱咐加强地方巡哨,防止宵小活动。卑职遵嘱,昨夜派了队官王俊在城厢巡逻……”这话先就有了毛病,城厢内外的巡哨,应该是提举守御马扩主管的工作,如何由他越俎代庖地管起来,还热心地向长官汇报,大家的眼睛里出现了这个疑问。他不等有人发言,很快地接下去说:“深夜三更时分,王俊忽见一名形踪可疑之人,在北关城门,徘徊不去,意图偷越。王俊上前去截住那人盘问,他心慌意乱,言语支吾。后来从他身上搜出这封书函。卑职看了,事关重大,特呈安抚过目。现下人犯已带至衙外,王俊也在此候审,听安抚发落。”

  刘鞈从案几上取出书信来看,他只大约上上下下地瞄了一眼,就把书信掷在地下,发怒道:

  “马子充,本使一向待你不薄,以国土相期,委你提举城守之重责。不想你狼子野心,居然与斡离不通起款曲来,约期献城。卖国通敌,要想陷害真定一路百万生灵。幸得王总管麾下队官截住来使,阴谋败露,不然真定殆矣!如今证据俱在,你还有何说?”

  “通敌卖国,约期献城”,这个莫须有的罪名,象焦雷一样打在马扩头上,使马扩也不能自持了。他当时又惊又怒地拾起书函来看,忽然一下子明白了,刘七爹、赵大嫂多次警告他有人要阴谋陷害他,今天果然爆发了。他冷静了一下,申辩道:

  “马某虽因职事与斡离不相识,从未通过片纸寸札。如今日夜练兵,正为了要加强城守,御遇敌寇,献城之说,从何而来?岂不可笑!且凭斡离不的一封信就要坐实马某通敌之事,安知不是他的用间,或有人诬陷所致,怎能使马扩心服?请安抚明察。”

  “禀安抚,”这时李质得意洋洋地呈上一迭信封信笺笔迹黑色完全相同的信,口中说道;“卑职得知马扩通敌,怕他阴谋败露后,回家毁证灭迹。趁他来此早衙之际,派人去行馆提了他的行箧,又搜出这几封信。信中不是写得明明白白,他献出城池,斡离不就封他为常山郡王。罪证确实,岂容狡辩?安抚早早发落了,免得生变!”

  马扩又大声申辩道:

  “你们趁马某不在之际,搜出书函,明系陷害,栽赃诬赖。这种书信,岂能作证?”

  “你自己做出这等没出息的事来,有何人诬陷于你?”刘鞈道。

  马扩一时气愤,就顶撞他道:

  “扩与会嗣提举(指刘鞈的儿子刘子羽,当时的官差是“提举浙西市舶司事务”。)不足,众人共知,安抚岂可因小儿子潜诬,欲加罪马某?”

  “渠在河东公干来回,不干渠事。”

  “昨因军需贪贿之事,涉及李质、王渊两人,告到案前。此必李、王二人挟嫌诬陷。安抚岂可不察?”

  “马扩通敌,罪证确宴,还要血口喷人!”王渊不待刘鞈的命令,径自下令道,“来人啊,快把这个叛国通敌的逆贼捆上,休叫他逃脱了。”

  一群早在事前埋伏好的刀斧手从两侧耳房中涌出来,把马扩捆上。李质又进一步威胁刘鞈道:

  “马扩外通金寇,内结乱民,正图里应外合,把真定府献给斡离不,罪不可逭。且马扩乃安抚之故交,众人尽知,这番来真定主持城守,也是安抚一力保举。疏远旧人、引狼入室,如今士卒闻讯,汹汹欲变,只怕顷刻之间,就要祸起萧墙。主帅不如按照军法通敌者斩,立将马扩明正典刑,庶几可以免祸。”

  “李钤辖言之有理,这等乱臣贼子,不把他斩了,还要等什么?”王渊、李质一吹一唱,李质刚刚提出军法处置,王渊就代刘鞈发令了,喝声刀斧手把那“里通外国的叛贼马扩推出门外,斩讫报来,不得有误。”

  刀斧手一拥而上,就要把马扩推出去斩首。马扩站住不动,大呼道:“今日之事,明系诬陷,你们众位都看清楚了。”对王、李之徒,已无可理喻,他大声地责问刘鞈道,“刘安抚你身为方面大员,须要遵守朝廷法度。安抚斩人,须责文状,待朝廷准了,方可执刑。你莫不是看到胡骑围攻京师,把朝廷看轻了,胡乱杀人,异日如何向官家交代?”

  一句话提醒了刘鞈。

  在这半刻钟的时间里,刘鞈既抹杀了良心,也丧失了理智,说了许多违心的话,做出一些丧心害理的事情。当时他唯一害怕的就是李质威胁他的兵变,他不得不相信别人强迫要他相信的话。只有马扩说的这几句话才使他恢复了一点理智。别的不谈,单从朝廷的法度来说,要杀象马扩这样一个有名望、有地位的官员,不具备一定的手续,如何行得?王、李可以逞一时之威,为所欲为,草率用刑,这责任最后还是要落到他头上,他不得不考虑其后果。

  他制止了刀斧手的行动,用着老年人的颤抖的但还是有着安抚使的威严的声音发令道:

  “尔等且退!先把马扩与那使人关进牢狱,待本使具奏劾治,听候朝旨发落。”然后他吩咐主管司法部门的长吏道,“这干人犯都交付与你们了,未得朝旨,不可对马扩擅自动刑,否则唯你是问。”

  王、李阴谋得逞,只有最后的一段,未能按照他们的事先计划先斩后奏,心怀不满,悻悻而出。

  这里司法长吏执行了刘鞈的命令,把马扩押进牢狱,成为真定路军巡院监狱中的一名囚徒。

  (三)

  军巡院与提刑司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司法机构。它们同属于司法行政系统,不同的是提刑司所属各级单位都是常设机关,审理一般刑名案件,军巡院则是临时设置的机关,审理有关政治的案件与犯罪的官员,凡是“置院根勘”——在军迎院内成立专案彻底审问明白的,一般都要由朝廷特旨规定,性质比较严重。

  在朝旨没有下来以前,先把马扩发往军巡院监狱——由于军巡院没有自己专设的监狱,实际还是关在一般的监狱里,加上院狱之名,目的也无非表示马扩是个重要的政治犯,要加意防范。加意防范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理解,或则予以优待,防止犯人瘐死狱中,或则严刑拷打,让他吃到比一般囚徒更多的苦头。

  刘鞈是预防到王渊、李质要使出毒手,买通狱吏,杀马扩以灭口,特别关照了不可擅自动刑。这一招又是他良心发现的表现。其实用不到他关照,马扩在狱中也会受到优待,这是因为公道尚在人心的缘故。

  原来王、李两个一来要泄平日之愤,二来急于自救,今天在安抚司大堂上匆匆忙忙排演的戏,演得漏洞百出,拙劣异常,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们是蓄意诬陷马扩,而安抚使本人受到他们某种挟制,不得不这样做,别人也看得很清楚,并且深有反感。

  王渊、李质两人平日在地方上声名狼藉,素有“贪将”与“淫棍”之称。特别王渊来真定还不到两年,就巧取豪夺搞了六七个小老婆,其中有两个民家少妇,一个小家碧玉,还有一个部下士兵的妻室,都被他以财势霸占了。那士兵不甘妻室被夺,告到李质那里,不料他两个狼狈为奸,反而办了他诬陷长官的罪名,发配沙门岛去填大海的眼。因此真定的老百姓人人切齿,正因为要对他们表示仇恨,大家就倾注同情于马扩。这不但在老百姓中间,即使平时也要在老百姓身上敲点竹扛,占些便宜的各级司法官吏,上自提点刑狱公事、推官、司理,下至孔目、节级、狱吏、禁子等人对待这件公案也都是是非分明,爱憎强烈的,他们憎恶王、李,同情马扩,一下子就在刑狱中形成共同的舆论。

  宋朝行政制度的优点之一,地方上的财政、司法都自成系统,具有相对的独立性,不受地方长官掣肘。它们的长官转运使提点刑狱公事称为监司,不但不受地方长官干涉,反而赋有监督地方官的特权。王、李的手臂虽长,却伸不进监狱之门。马扩入狱时,王渊、李质竖眉瞪眼、恶狠狠地关照这是叛国通敌的要犯,一定要带上脚镣手铐,头颈上还要套一面三十斤重的铁枷。刑狱官吏唯唯诺诺,等他们一走开,就把马扩的刑具都松开了,还让他住进一间打扫得于干净净的单人房间,一般有床铺桌椅,床铺上厚厚地垫着新稻草,正月严寒中倒也不会受冻。

  所有这些,都由一个上了年纪,一脚微蹩的老禁卒替他安排好,只要看到他在一把乱胡须中间露出来的笑容就知道他是充分同情马扩的,而他的行动也受到典狱吏员的支持,或者至少没有妨碍他,因而壮了他的本来并不很大的胆子。那天在典狱官的默许下,他还陪着马扩在狱里走了一圈,到处看看,仿佛马扩不是一个囚犯而是一个访问者,参观者。

  比较起其他囚犯,往往是十多个人挤在一间比他的房间大不了多少,用碗口粗细的木栅拦起来的牢房,马扩的住处自然是天堂了。他们有的带着脚镣,有的还可自由行动,都算是一般的囚犯,至于那些重犯号关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室中,求生不得,求死不得,那才是真正的地狱!马扩那天刚进来,还来不放去看地下室。

  牢狱里的消息特别灵通,马扩刚进来不久,犯人们已经知道他的姓名,身份和关进来的原委,大家纷纷议论开了。马扩和那老狱卒走过来时,他们都从木栅缝里探出头来看,从那一张张面垢发腻、眼睛已经失去光采的脸上仍然毫不含糊地流露出敬佩和同情的表情。有的试图和他谈话,有的向他点头示意。长期的监禁生活,并没有使他们失去人类最基本的爱憎,这使马扩受到很大感动。

  每天上下午都有一次放风的时间,轻犯号被允许从笼子里放出来在院子里散步一刻。他们都涌到马扩的房间里来,或者挤在门外,与他说话。那老禁卒和其他两个看守都佯作不知,不加阻止。这些囚犯是走来向马扩致敬的,有的表示愿意为他服役,有的告诉他狱中有哪些不可触犯的清规戒律。没等那两个看守走远一些,有个气度不凡,即使在监禁中也不失为容貌堂堂的热心的囚犯就向马扩介绍狱吏的情况,他说这个老禁卒徐信和他兄弟徐义都是老好人,大家有事情都托他们去办,那两个看守也还算通情达理,但也有几个凶的狠的狱卒,动不动打人骂人,以酷刑相威胁。他看到马扩仍是一副洒挥自如、目无长官的样子,不免替他捏一把汗,善意地指点他道:

  “在狱中自然以狱卒为首,多少拔山举鼎的英雄好汉也吃不住他们用刑法日夜来磨。俺说马廉访呀!你既然到这里来委屈几日,不免要随和一些,省得吃眼中亏。”

  马扩十分感谢难友们对他的友好的访问和善意的指点,特别是这个热心人,态度十分诚恳,马扩后来知道他姓巩名仲达,本身也是一条好汉,仅为一点细故,已吃了三年冤枉官司,囚犯们个个敬重他,大伙儿都称他为巩大哥。马扩此时感到虽失去自由,却从他们的同情和友好中获得了补偿。

  在牢狱中的第一个夜晚好难熬呀!马扩百感丛生,痛彻心肺。过了两三天,他的气恼,悲愤和火性才渐渐平伏下来,转入冷静的考虑。他在那些终夜反侧的思索中,也想出了一些好点子,只是苦于找不到一条可以与外面通消息的线索。他几次想从那老禁子徐信身上打开缺口,他照例是从乱须子堆中露出一口令人难忘的笑,然后做出一个用两只手掌用力向下压的姿势,表示要马扩捺下性子耐心等候。

  等候是没有底的,在牢狱中,如果没有找到与外面通讯的线索,那真是一个英雄无用武的地方。他索性不去想它们了。每天除了睡觉,就是在那个小范围——自己的小房间和那条两头都被用木栅门封住的走廊里走来走去。牢狱四周都是高达十丈的风火墙,把太阳光都挡住了。马扩记得他关进来的一天太阳特别好,现在却只能在正午的一刻,阳光完全垂直的时候,才看见它在牢狱的院子里投下一抹眩目的光亮,它很快就要缩回去。马扩利用了他的特权,总是走出房间,跑到走廊上来看看,心里想,如果能把这道太阳光捕捉住,装进一只瓶子里,要用的时候就放出一点来,那就好了!那种想法当然是毫无意义的,现在无论是它——那一道阳光,无论是她——他的妻子亸娘,都只能在他心头投下一瞥闪闪的金光,他要捕捉它,它就从他的手指缝里滑走了。

  在失去自由的日子里,越过了千思万想,头脑十分活跃的初级阶段,现在他冷静下来了,不再去胡思乱想。这时有两种本能在生活中占了重要的地位。

  一种是他希望说话,他找一切机会与人说话,与难友,与那一把乱须子的老禁子徐信,与其他善意对待他的狱吏,与巩大哥说话。巩大哥在狱中似乎也享受一部份特权,常有机会来找他说话。即使这样,他能够得到说话的机会还是不多的。除了睡觉以外,一天中总有四分之三的时间独自枯坐,或者在小房间里兜来兜去,那总共不需要走七八步路就可以兜过一个圈子,这样一天中他不知道要兜几十个,几百个圈子还不肯歇下脚来。他是想用兜圈子来代替说话。在那些时候,他倒有点羡慕起大牢房的难友来了,他们即使受到种种限制,说话的自由要比他多得多。

  另一种本能是吃。马扩平日不讲究吃喝,一向马马虎虎,塞饱肚皮就算。在西北战场上,两三天里没有一点吃喝,干饿着肚子的日子也熬过来了,唯独在监狱的那一段,他想吃想到十分不正常的地步,他想吃得多,还想吃得好。每次,那为他个人“馈食”的老禁子徐信还没有送饭来以前,他老早就热切地盼着了。一提篮酒饭送来,他从床上一跃而起,马上揭起篮盏来看看今天送来的是什么,对不对他的胃口(其实在那些日子里,一切可以进口的东西,他都喜欢吃,根本不存在对不对胃口的问题)?够不够他吃(他的胃口奇怪地膨胀起来,多少东西吃下去,只感到还填不满他的食壑)?提篮里要是有一碗红烧东坡肉,那就等不及把碗放上桌子,两只手指一钳,就从提篮里直接钳进口中,一面又在懊悔,这一块,没有好好嚼出味道来就吞下去,未免可惜了,剩下的三块,一定要慢慢地下往细细地咀嚼才好。

  其实,监狱里的伙食房没有亏待他,肉是每餐都有的,还有汤汁、包子、烙饼、酒、给他送的分量也比一般囚犯多。头两天,他出于一种同情和恩赐的心理,把自己吃不完的东西都送去给难友们分食了。后来送来的东西并不减少,但他能够转送请客的却越来越少。以至有一次,因为送去的太少了,分“赃”不匀,引起难友们的一场打骂。

  牢狱的作用除了禁锕人的自由外,还要摧毁他的作为人的尊严性。马扩虽然是个英雄人物,但他仍然是人而不是超人,他有别人难以做到的种种优点,但也具有普通人都有的共同的弱点,在那牢狱的环境中,他也很难保持作为一个人的尊严性。

  (四)

  马扩入狱后的第九天是靖康元年二月初五,那一天是太学生陈东等领导东京二三十万军民扣宣德门向渊圣皇帝请愿之日。这是具有历史意义的关键性的一天。当然,在当时的条件下。这个轰轰烈烈的群众运动的消息,一时还无法发往外地。印使距东京不远的真定府也不可能知道当天在东京的围城中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件。

  那天在真定府的监狱里倒也热热闹闹地过了一天。相传二月初五是狱神的生日,各地监狱里都要设醴酒香烛祭祀他老人家,并座受祭的还有他的老夫人狱神娘娘。在禁的囚犯们叨他们两位之光,也可以痛快地吃喝一顿,因此囚犯们都把这一天看成为自己的节日。元宵刚过,他们先就性急地盼望起来,从他们放在心里,永远不会弄错的日历里把难熬的日子一天天地划掉,终于盼爹盼娘盼亲人似地盼到了这一天。按照规矩,在节日里,狱吏、看守都不许打人,骂人,他们索性人情做到底,把几间牢房的木栅门都打开了,让囚犯们临时布置起一个大家会食的场地。大伙儿都席地而坐,只有几个年轻力壮的往来搬运酒菜。他们一面搬运,一面警告,在所有的人统统入席之前,不许擅自动筷,否则就罚他出席。那是在当时的情况中最最严厉的处罚了。囚犯们宁可再多关三年,也不愿被罚出席。

  酒菜是丰盛的,用他们的眼光来看,四只大口径的洗面木盆中满满地盛着大荤小炒。猪肉、羊肉、牛肉、马肉、驴子肉,红烧的、白切的、清炖的一概俱全,而且混放在一个木盆里,也分辨不出是什么味儿。只是尊重有些人不吃牛肉的习惯,把牛肉另装各一个木盆里。酒是盛在大木桶里的,那一对大木桶,往常由那位老禁子徐信挑着去滹沱河边挑水,今天拿来装酒,两只桶足足装一百斤水酒,尽够大家喝个爽快了。

  受到大家尊敬的巩大哥是会食的当然组织者和主持者,他指挥得井井有条,忙而不乱。等一切安排好了,他提议把他们尊贵的客人马廉访也邀请来一起参加会食——在他们的心目中,马扩还是并且永远是一个客人。但肯下这样的邀请书,而且有把握一定可以请到,这是对马扩很大的信任。而马扩也早跃跃欲动,不待巩大哥走进单身房,他先搬着自己的一份酒菜,跑来和大伙儿一起吃喝了。

  多了一个客人,会餐的最初阶段不免有一点拘束,规规矩矩地敬酒,客客气气地干杯,大家苦于找不到一些摆得上台面的话来应酬,场面有些冷落。但这个阶段很快就过去了,三大杯落肚,肠热耳红,大家的话多起来,这就一发不可收拾。不久,有人纵声怪笑起来,笑得声震屋宇,把橡子上的积尘都抖下来,簌簌地落进菜盆,仿佛浇了一层胡椒面,也有人失声痛哭起来,连哭带诉,把他自己的以及祖宗八代所受的沉冤大屈一齐哭诉出来,哭得回肠荡气,绕梁三日,简直停不下来。这两种失态的行为,被他们的同伙连劝带吓地制住了。虽然监狱中谈不到人的尊严性,但在某种正规化的场合中,他们也要相互勉励、相互约束,尽可能地保持常态。不让人的品格和自由一起泯灭无余。

  然后,他们集中在一个话题,这是在狱中大家最感兴趣,常常要谈到的话题:如果他被释放出去,恢复了自由,他将要去干什么?这个问题的答案本来就是多种多样的,有的十分荒唐,有的非常沉痛,有的简直是匪夷所思。例如有个年过半百、已曾多次光顾府狱的囚犯说,他进来了出去、出去了又进来过多次。这番出去还是要干他的老本行。马扩问他老本行是什么?大家一齐笑起来,代他回答道:“白日撞,白日撞(一种白天撞入人家,假装走错了门户,一有机会就偷点东西的低级的贼。)。”原来白日撞不但是他的职业,还取代了他的姓名,久为大家公认,恰巧他又姓白。白日撞就白日撞,他既没有其他的手艺,又缺少飞檐走壁的本领,大半生都在真定城内外混,街坊里巷,城乡道路,无不熟悉。真定万户居民中,他至少光顾了一半以上,这样的一块料,你不让他“白日撞”,又叫他干什么?

  他说得十分坦率,因为当时还不时兴向狱吏打“小报告”,他并无被人出卖、罪上加罪的顾虑。

  还有个青年囚犯,他是在男女关系上被囚系狱的,这回是痛改前非,回头是岸。他准备出狱后,自己阉割了,卖身进宫去当一名内侍,拚着断子绝孙,也为自己和父母挣得一口饭吃。弄得好,做到了童贯、梁师成的位分儿,还可以买田买地,光宗耀祖。不过这行当,目前都被宫廷大内监的侄儿、外甥、亲戚朋里包办了,找不到门路的,白白断了子孙根,也混不到宫里去。

  不过军兴以来,大家的论调有些改变了,答案趋于统一化。今天马扩再提出这个问题来问,除上述的两位以外,巩大哥首先表示愿追随廉访出去攻灭金贼。这是一句上得了台面的话而且符合大家的心意,大伙儿一齐哄然跟进。最后连白日撞和那候补内监也都改变论调,表示愿与大家一致,攻打金贼。

  在这里,没有人想欺骗别人,更不愿欺骗自己,也没有人想到这种表态性质的言论可以为自己捞到多少好处?他们学到一句上台面的话只是想把自己修饰得更加象样些,并无虚荣感,他们说愿意参加抗金,那就表明他们真正想出去攻打金寇,那回答是真诚的。这一群失去了自由,甚至也失去部份人性的人,却没有丧失做人最基本的是非观念和爱国热诚,没有丧失一片赤子之忱。

  这一餐吃得过瘾,喝得痛快。马扩感觉到他已经喝得过量了,他从来没有喝过这样多的酒,兀自支撑不住。他要站起来,向同席告辞,离席而去,他的腿和嘴都不听使唤了,喃喃地不知说了些什么。巩大哥看他沉醉,就与一名难友搀扶他回进房内床上睡眠。

  二更初过,马扩迷迷糊糊地从醉梦中醒来,耳边犹自萦绕着难友们酗酒猜拳,呼五喝六的声音。那不是幻觉,那壁厢,会餐还没有结束,似乎有延续到天明,把这个狱中的狂欢节充分使用,不留一点余地的趋势。谁知道明天的日子又是怎样的日子?这时马扩的酒已醒了一大半,他侧耳听听,似乎自己的房里也有些声响,他坐起半个身体,剔亮了油灯,发觉在他床铺面前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人,他那瘦长干瘪的身影,被灯光投在壁上,竟象一棵枯树干。

  “是刘七爹!”他惊叫起来,“七爹,你把俺想苦了,怎的到今天才来看俺?”

  刘七爹“嘘”的一声,制止了他的带着大动作的叫喊,再指着坐在床脚边的一个身影,问道:“廉访你看是谁来看你了?”

  “侄儿,你也来了。”马扩禁不住又是一声惊呼,然后把亨祖紧紧搂在怀中。这时亨祖只有抽泣的分儿,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奶奶可好?”

  他点点头。

  “你娘和赵大娘司好?”

  他再一次点点头。

  “你的婶娘可好?”这一问他显得特别紧张。亨祖第三次点头,禁不住失声哭出来。

  “你叔叔问婶娘可好?你回答呀!”

  “婶娘病倒好了,只是还不能起床。”

  马扩点点头,绷紧的弓弦放松了。他再问亨祖:

  “叔叔这次出事,奶奶和婶娘她们可都知道了不曾?”

  “山寨中人都知道了,赵大娘也知道了。大家小心不让奶奶婶娘知道。”

  马扩点点头道:“这才是了。”然后又搂紧了他,不断地抹着他脸颊的眼泪,又摸摸他的头,把他当作七八岁的小孩。半晌才把他推开去,问道,“这回,你怎的跟刘七爷爷来?可得到赵统领的将令?你现在是山寨之人,就要按山寨的规矩行事了。”

  “侄儿都省得。侄儿此来是奉赵大叔之命跟随刘七爷一起来看三叔的。”

  然后刘七爹接下去解释他们此来的任务。马扩被扣的消息,山寨中第二天就知道了,当时群情激昂,大家都求赵邦杰发兵来救。赵邦杰也着急非凡,每天派了二三起探子进城来打听消息。后来知道马扩已关入牢狱,形势较缓,拿不定主张怎样来救他,特派刘七爹进城来和马扩直接见面,商讨营救之计。

  这时马扩的头脑已经非常清醒,他先问:

  “营救小弟,赵大哥之意如何?”

  “赵大哥也是这个主意,营救三哥,如要使用金银,山寨中倾家荡产也有所不惜。如刘鞈冥顽不灵,只好发兵攻城,迫使刘鞈交出三哥来。”

  “此事不可,”马扩毅然制止道,“七爹明日就上山去说与大哥知道,义军一出,必与真定军火并,金人虎视眈眈,正好予他以可乘之机。再则李、王之徒,也可借此口实,杀害小弟。发兵之议,断不可行。小弟意,目前刘鞈已上奏朝廷,非得朝旨,决不敢擅自相害,此事已是缓了。为今之计,七爹先与这里的法司打好交道,嘱他们暗中保护,休让王、李做了手脚,静候朝旨,再为营救之计不迟。七爹与亨祖回寨去,先要稳住了弟兄的心再说。”

  “此间之事,俺已有打点,好教廉访放心。”说到这里,刘七爹的神情又焕发起来。”王渊、李质一定要把那个假使人引渡回去,意图杀人灭口。周推官、董司理都听了俺话,严词拒绝,昨夜审讯了,此人果系李质的亲信,李质派他冒充金使,说事成有赏。周推官先把这一节瞒住了,只等朝廷派人来审理此案时,和盘托出,必能水落石出,为廉访昭雪。俺昨已托了他们两位暗中保护三弟,他们都一口答应,谅无意外。狱中之事,俺也有所嘱托,那个老禁卒徐信是俺知交,尽知原委,廉访有事只管交待给他就是。”

  他们三个又谈了多时,刘七爹把一切都交代清楚了,才携着亨祖的手,拜辞而出。他看看马扩还象有什么不放心的,重新又回身进来说道:

  “尊嫂之病,日见起色,三哥出事后,俺又去过一次,神气极好,勿药可期。况家中有赵大嫂主持一切,那头之事,廉访休再挂心了。”

  马扩点头称谢,目送他从从容容地走出牢狱,回头又嘱咐徐信几句话,两个看守见他走来,急忙持钥开锁,打开大门,态度十分恭敬,好象是他家里的仆人一样。马扩这才想到刘七爹的公开身份,正好就是这里军巡院的椽吏。当初张大哥,赵大哥派刘七爹来与他联系,莫非已预见到有今天之事?他们为他想得如此周到,而张大哥阵亡,他没有尽到保护的责任,今天又累得赵大哥为他如此操心,心里不禁十分感愧。

  二月初五日陈东领导的宣德门伏阙上书之举挽救了危险万分的东京围城,为宋王朝投下了一服续命汤,功在天下。

  “伏阙上书”也挽救了马扩的生命。原来王、李之徒,歹毒非常,一心要钻法司的路道,趁局势纷乱中杀死马扩,以绝后患。刘七爷和马扩都把事情看得简单化了。官场中的正义感和同情都是有限度的,不能估价太高,事实上,在那旬日半月之间,马扩随时都有被当作交换品出卖的可能。幸亏宣德门事件救了他。从二月十一日起,斡离不大军开始北撤,朝廷危而复安,真定的司法部门才不敢曲徇王、李的嘱托,暗害马扩。不久,朝旨下来,委深州兵马曹毕蟠至真定“根勘”马扩通敌一案,这件冤狱才算转入正式的审理阶段。

  那是一个多么漫长的过程呀?在那几个月中,又发生了多少天翻地覆的变化。而马扩只好寄身在铁窗之中,按下一颗热辣辣的心,等呀等呀,要等到何年何月何日,才得结案?在这几个月中间,马扩感受到自己的头发已白了几茎。

  (五)

  战争以来,或者说得正确些,自从马扩把战争即将爆发的消息带到家里以来,巨大的不幸,好象六月里的闷雷一样,一个接着一个,连续打在马家头上。无论在保州、在真定、在太原附近的榆次县,以后在西山山寨,在五马山寨,只要有马家的成员走到哪里,经过哪里,那闷雷就象踏着风火轮跟踪追迹,不等马家的人驻下脚来,就“轰”地一声,把一个盛满了灾难的火药包投到他们脚边,非要把他们一个个都炸得粉身碎骨不可。他们的灾难跟随着战争的开始一起开始,随着战争的深化一起深化,以后战争结束了,他们的灾难却没有随着战争同时结束,反而成为战争的后遗症长期存留。

  描写战争的可怕,因为它是真实的。真实的东西就应谈记录下来,成为历史的文献,成为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经验教训。战国时期,宋人发明不龟手之药,只用来预防冻疮。有人用于军事,却导致了一场战争的胜利(宋国人发明一种药,涂在手上,冬天洗衣服时不会皮肤裂开生冻疮,这个药方被楚国人买去,用来涂在士兵手上,打赢了一场在冬天进行的战争。见《庄子》),历史留下来的经验教训对于人类生活都是有益的。或大用或小用,或正用或反用,要看你怎样去运用它。

  描写战争给人们带来的灾难,描写它的可怕性,不是叫人害怕战争,逃避战争,而是为了揭露和谴责战争的制造者、发动者,也使人懂得战争是躲避不掉的,如果有人一定要发动它,那只有勇敢地迎待战争,以自卫反击的手段来消灭战争。

  十二月初,亸娘一场因流产而引起的严重的病,就是战争开始后,落在他们马家第一个不幸的后果。

  亸娘并不害怕战争,军人的血液在她血管中涌流。不但父亲,她父亲的父亲,祖父的祖父,世世代代都是军人,她就在这个军人世家以及军队的环境中养大的。她习惯战争生活甚于习惯其他的任何一种生活。可以说,如果战争打到她的家门口,她就会毫不犹豫地拿起一把刀,冲出去,找一个敌兵,与他拚个同归于尽。那对她绝没有什么困难。

  使她惴惴不安的并不是自己的命运,而是对丈夫,近来还要加上一个腹内的未来的小生命的命运。与丈夫怀有的那种不祥的预感一样,与丈夫分手以后,她同样也预感到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丈夫了——这肯定不是一个出身军人世家的妇女的思想状态,她自己也知道这个,竭力希望以婆母(她难得提到活着的丈夫和死去的儿子们)、以大嫂(她好象想也没有想过早已阵亡的丈夫,并且乐于把遗腹的孤儿贡献给战争)、以赵大嫂(她是要照顾她们一家人而放弃与丈夫在一块的机会)为榜样,她承认她们都是对的,确是她的好榜样,但她做不到、学不到。

  那种日久悬念,无时无刻不在惴惴不安中的精神状态就是引起流产最直接的原因。

  真定名医带来的一囊草药,刘七爹带来的几颗“安胎养气丸”,都起了良好的治疗作用,但是真正把她从死亡圈子里拉回来,奇迹般地把她以及腹中的胎儿一起保留下来,还不光靠草药和丸药的作用。主要是依靠她本身产生的一个强烈的信念:她要活下去,她要留着自己的以及小女婴(好象得到什么启示,她相信这次她生下来的一定是个女婴)的活泼泼的身体迎待丈夫,以防万一能够再见到他的时候,作为最好的礼物和安慰送给丈夫。

  这个异常坚定强烈的信念,使她能够忍受一切痛苦。特别在那夜里,她服用了大量下血的草药后,鲜血直淌,把一条被子都浸在血泊中,谁都以为她逃不过这一关,至少胎儿一定要跟着下来了。她却拚足气力,不让那胎儿跟着鲜血往下滑。她在自己的幻觉里好象看见有一场拔河比赛正在激烈地进行,一方面是把胎儿用力往下拉,一方面是把胎儿拚命往上提。她昏厥了,在昏厥中说了许多呓语,在病床旁边的人只见她口唇翕张,喃喃说话,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她自己却听得清楚,她是在说“提啊!用力往上提啊!再用一把力,就要胜利了。”

  她果真胜利了,胎儿没有随着鲜血淌下来,她自己也从死里逃生。但她已经精疲力尽了,她的鲜血流干了,还有浑身淌不完、揩不干的汗水,不消一两个时辰就把几层衣服都浸透了。她悠悠忽忽地一口气回转过来,脸上忽然露出一个胜利的微笑,它代替了说话,感谢和表白。她心里还在想着:这下可好了,子充他要回来,对他可有个交代了!不过把胎儿保下来,自己起死回生,还只有胜利的一半。一个多月过去了,亸娘的恢复十分缓慢,她仍然躺在床上,无力着地行走,她每夜仍要淌出不少虚汗,有时在睡梦中呓话绵绵,醒来后一副神不守台的神气。碰到这种情况,必须睡在她房间里的赵娘子起来,轻轻地拍着她,揉摸她的胸口,小声地安慰她,才能使她安定下来。

  她还不太听话。

  流产或产后的妇女最忌惊风受寒,她发病后,赵娘子早把房里所有板壁的隙缝都贴上了双层桑皮纸,门户、窗户里外都挂上了棉帘子。饶是这样,西北风还象个顽劣的野孩子,一有机会,就要闯进禁区,耀武扬威一番而出,亸娘看到赵大嫂那种手忙脚乱或者一步赶到门口,把门儿紧紧掩上,或者一步赶到炕床边,把自己当作一张屏风使用,挡住了风的样子也禁不住笺了。她自己是高兴吹到一点风的,房间经常关得严严密密,象个闷罐儿似的。鼻管里只闻到一股当归炖鸡的味道,把她憋得苦了,只想有一天来一场大台风,把门儿窗儿吹得大开,桑皮纸都吹裂了,四面八方都有流通的风,这才痛快咧!

  有一天,她吵着要换衣服。多日来,衣服被汗水浸透了,全靠用被子里的体温把它烤干,烤干了又被新的汗水浸透,这样反复多次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的衣服,亸娘实在受不住了,一定要求给她洗洗身体,换一身衣服。赵大娘拗不过她,只好替她洗换。这份工作基本上是在被底下进行的,不过赵大娘还是看见她露在被外的肩膀和背脊,那简直是一张自纸,比糊板壁的桑皮纸还要白。赵大嫂帮她脱下衣服时,被底的手触到她的瘦而干瘪的胸部。她双手一缩,挡住了赵大嫂的手,不禁红一红脸,不过这是没有血色的羞怯,“唰”的一下又恢复了雪白。然后赵大嫂又触及到她身体的其他部份。她病前丰腴美丽的肉体哪里去了?她的血肉全部被吸干了,这里剩下的无非是一层薄皮包着的隆起、突出、张开的骨架,好象一手把就可以把她抓起米。看见她这副瘦骨伶仃的样子,赵大嫂不禁流下泪来。赵大嫂的眼泪可是悭吝的,当范麻子那帮暴徒把她吊起来打得皮开肉绽的时候,她也不曾掉下一滴眼泪呀?这时她心中想到的,她曾经发誓要保护他们的家,保护亸娘,如今这个样子,她怎能向三弟交代?

  正当亸娘艰难地、一点一滴地夺回她的健康,收复她的血液和脂肪的时候,忽然从山寨中传来了马扩被送进牢狱的消息。赵大嫂第一个反应就是把消息严密地封锁起来,不让马家任何一个人知道。

  不过,保州、真定相距不远,象马扩这样一个重要人物出了事总是有人会把消息带到保州来,在马家的养娘佃户之间流传。后来马母和大嫂也都知道了。赵大娘不能够再向她们隐瞒,说了实情,只要求不让亸娘知道。

  亸娘隐隐约约地也感觉到出了什么事情。刘七爹来了三四次,每次都把赵大娘请出去,嘁嘁喳喳地在商量什么。刘七爹是很熟的人,亸娘一向把他看成为自己与丈夫的媒介体,只要与丈夫沾着些边儿的,就是她的亲人。她在重病中,也不回避他。那么他与赵大螋有什么要紧的话要避开她来说?还有,她向刘七爹问到马扩的行踪时,七爹每次回答都可以叫她满意。他有一种绘声绘影维妙维肖的天才,一经他描摹起来,仿佛马扩已经笑嘻嘻地走进她的房间来了。就每一次的回答而论,他确是编造得天衣无缝,没有一点漏洞,但把他前后几次的说话联系起来,再把他的话与赵大嫂的话联系起来,就可以发现不少矛盾之处。

  善于信任别人说话而又细心的亸娘虽然不肯寻根究底地追问下去,但在内心中确实是在寻根究底地追想:如果七爹说的都是实话,那么三哥的行迹始终只在保州、山寨、真定这几百里的小范围内转,不曾出过远门。时间已经过了三个多月,他又明知道自己生过这场重病,为什么不回来看看呢?他真是那么忙么?据七爹说,那两天,他闲得没事,常到西山去打野味,这回送来的一大罐鹿肉,就是他自己打了烧好的,说要给她将补身体。这话倒可信,烧得乌焦可又半生不熟的肉真象是他的手艺,但他为什么不写一封家信来,即使一张字条也好。他有空打野味,难道写一张纸条的功夫都没有?难道欺她不识字?

  她曾把这个愿望向七爹微微吐露过。

  “这个容易,”刘七爹又夸下了海口,“俺下次来时,一定把他的手书带来,让少夫人过目。”

  不是他自己想着了写信来,而要她去索取,这已够使亸娘痛心了。偏偏七爹下次来的时候,又把这件大事忘了,让她白白等了半个月。她几回要请大嫂帮助,扶起床来,写个字条给他,实在太虚弱了,挣扎不起来,只索罢休。亨祖又在山寨中,这里竟没有一个人可以为她代笔写封信。

  再下一次七爹来时,偏偏又忘了信的事情,从此她不再提它,但在内心中,已构成一个极大的悬念。他人不来,信也没有一封,唯一的解释,除非他已到很远的前线作战去了。可是他们又说他近在咫尺,这就没法解释上面的事实。她忽然得出一个可怕的结论:

  “莫非他已出征阵亡了,家里都瞒着不告诉我?”

  自从有了这个想法以后,亸娘处处留心,注意身边发生的事情,研究分析她听到的每一句话。它们似乎都在支持那个可怕的结论。有几次她几乎已经肯定丈夫阵亡了,她甚至希望得到赵大嫂的证实。她用着象火一般燃烧着的眼睛一直看进到赵大嫂深邃的、忧郁的眼睛里去,带着那个可怕的无言的疑问:

  “莫非他已阵亡,再也回不来了?”

  赵大嫂似乎很了解她的意思,忧郁地摇摇头说:

  “不!”

  赵大嫂没有证实这个可怕的结论,因为她也不肯向她说真话。在那段疑危的日子里,亸娘简直不相信任何人,她只好咬紧牙关,独自忍受着内心的煎熬。那悬念中的,疑惑不定的痛苦可能比已经证实了的实实在在的痛苦还乎痛苦几倍。

  可是她还是渴望刘七爹来,即使她已经不信任他的说话,他来了,仍会绐自己带来一个虚假的希望。虚假的希望毕竟比证实了的痛苦好,因为它到底还可以给人以希望而不是绝望。

  “反畏消息来,寸心也何有?(杜甫《羌村三首》之一。)”人们长期与家庭脱离联系,在内心中构成了千百个恐怖的想象。一旦接到家书,他的反应不是非常高兴,而是双手发抖,一时不敢去拆读它。那日因为怕这封信会证实自己种种的恐怖悬念,而把残存的希望——其实是最强烈的希望全部打消,一无所有了。杜甫这两句著名的诗就反映了这种既想证实,又害怕证实的复杂心理。

  刘七爹最近一次来到保州,看见亸娘时,忽然双手在怀中乱摸,口里说:

  “不好了,丢了要紧的东西。俺把三哥亲笔写的那封信丢失了,真是个老糊涂!”他习惯地用拳头在后脑壳捶打了一下,“下次来,一定给你补上,叫三哥补个双分儿,给你写两封信来。”

  (六)

  将近天亮的时候,亸娘小声地唤“大嫂,大嫂!”才叫了两声,已经成为惊弓之鸟的赵娘子早被唤醒,她一骨碌离开床,披上衣服,走到亸娘床跟前来问。

  “弟妹,你怎么了?”

  “妹子上回痛的那地方,昨夜又痛起来。”

  “已经痛了多久?”

  “妹子也不知道已痛了多久,好象睡觉后就有点痛,后来痛得越发厉害了。”

  赵娘子撩开窗帘看看天色,再点起亮,看看蜷曲着身子蒙在被窝里的亸娘,只露出半个头,额上不断沁出黄豆大小的汗滴,惊道:

  “弟妹是戌时时分入睡的,如今天色微明,你已痛了四、五个更次,怎不早早唤醒嫂子?”

  亸娘带着一个不必向人解释理由的微笑朝大嫂看看,一阵急痛破坏了她的好看的笑,扭曲了她的脸,她再度把它深深地埋进被窝。自从那次吸肉吮血的流产以来,她自以为已经取得相当经验,她的阵痛要经过一定的层次,等到一定的火候,才可能出成果。早把大嫂吵醒了,无非让她与自己一起痛苦,一起忙乱,于事无补。亸娘虽然习惯于受到别人的照顾,却有着体贴别人的细心和独自承受痛苦的力量,只要她的体力还能支持,她的精神支柱还没有垮下的话。

  不过赵大嫂比她的经验更加丰富。她屈指计算一下,距离正常的临产期还差半个多月,既是流产,又是早产,麻烦可多着哩!马母、大嫂和赵大娘这些日子来一直提心吊胆就怕发生这件事。

  幸亏她们还有准备,保州城里一个最有经验的接生老娘,旬日前已请到家里来住了,把她当作老封君似地供养起来。当下,赵娘子出去把她叫醒,去灶间现通开火,烧起两大锅滚水,桂圆熬参汤也在小火上炖上了。老娘还有许多准备工作要做,把她接生时要使用的一套眩人眼目的“道具”,包括金属品、丝织品、棉麻织品等,一古脑儿都放进开水里烧,这倒叫人看了放心。

  这时马母、大嫂和养娘等都进房来看亸娘。她们马家是军人世家,一向务实,禁忌较少,所有妇女,只要她自己无禁无忌,都可进产房,只确一个条件,大家进出房门时要特别注意那道棉帘子,休教产妇凉了风。那一位聪明懂事的养娘,不待吩咐,早在一只铜狻猊香炉中点上一股安息香,那一缕香烟,从狻猊口中喷出来,没有受到一丝微风的干扰,冉冉直上,不久就把房间弄得烟雾腾腾。

  赵娘子还是固定在自己的位置上,那是上次流产时就给自己指定的位置,坐在亸娘枕头旁,用一把把滚烫的手巾揩拭亸娘脸上和身上的汗珠。另外几个人往来于铜面盆和枕头边之间,把一把把绞好了的滚烫的手巾递给赵娘子,又不断地在铜面盆里换上滚水。在这一间用安息香并不舒服的香气凝结起来的房间里,在这个将要完成一次人类神秘的变换的时刻里,房里挤着许多人,谁都没有哼出一点声音来,谁都愿意把自己全身的气力移植到亸娘身上去,帮她用力,帮她进气,帮助她早点儿完成那“呱呱坠地”的大业。对她们来说,亸娘是最受疼爱的媳妇,是最温柔、最听话的弟妇,是最贤淑、最厚道的少夫人。甚至那个新来乍到的老娘也感染到这种空气,把亸娘看成为最好的主顾,最能够与她配合的产妇。她的根据是分明已经到了火候了,产妇躺在床上,一声不哼,一声不响。等到瓜熟蒂落,她轻轻一揉,就把它取出来,那必是一次最顺利的“接收”?

  但是一个个时辰过去,在人们屏息的迎候中,它并没有出来,反而有向里面缩进去的趋势。老娘的结论也开始改变,那是一个不肯好好合作的产妇,她好象已经瘫痪,并没有作出任何努力来帮助她,帮助自己完成任务。到这个时候还不出来,那可能是一次不太顺利的“接收”了。

  亸娘的汗珠仍然不断地沁出来,她的身体仍是不断地翻腾,那一条丝绸面子的被,被她翻腾得好象在海洋中卷起一阵阵红浪,但她已经哼不出一点声音。这可能会是致她们母子于死地的一个可怕的迹象。

  “亸儿、亸儿,你哭呀!你大声地叫呀!你哭出声,叫出声,他就会落地了!”马母也从亸娘的不声不响中感到了事态的严重。她用眼睛向大媳妇征询,她低了头不敢回答,她又去向老娘探询,那对眼睛仿佛在问:“难道这是一次难产?”老娘严厉地点一点头,承认了这确是一次难产。

  在这九个月中,在她的一次怀孕过程中,先是流产,后来是早产,现在又被证实为难产。一个孕妇可能有的不幸都集中在亸娘一个人身上。她受得住这一次次加在她身上的磨难么?她气息仅属,手脚都软软摊开来,用一层薄皮包着的骨架已经拆松、拆散了。她还没有死,仅仅因为那胎儿还在她的腹壁中乱冲乱撞,还替她留着那么一线生机,但是看来,那胎儿的蠢动也不可能维持得太久了。

  在她腹中的那个“小马扩”(那是大家希望的,在那孤丁单传的马家先要抢下一个男孩子来),或者是“小亸娘”(那是她自己秘密希望着的,先养一个女的,再养一个男的,以便年青的姐姐去照顾年幼的兄弟,如果她自己不能照顾他,好象他的母亲不能够照顾她自己一样)肯定是个不安分的小家伙,在他(或她)还没有形成为一个人的形式时,先就吵着要到人间来游戏一番了,为了他的一时冲动,险乎乎给家里带来一次大灾难。全靠妈妈用着生命的力量把他死死拖住,才保住这条小生命。后来他在自己的那个宥里闷得憋不住气了,又异想天开地要提前大半个月出世。临到门口,他忽然又把脚步留住了。他在窝里乱冲乱动,就是不肯出来,别人越是用力要拉他出来,他越是把手脚勾住了门框、门槛,不肯出来。他把妈妈坑死了,还在撒娇发脾气,好个不懂事的孩子。一个妈妈在临难之际,还要保护孩子,往往是先让自己死得结结实实了,才肯撒手再让孩子死亡。现在亸娘只等自己撒手了。

  亸娘曾经作过超人的努力把那还未成形的孩子保留下来,她的一个有力的动机就是希望把已经恢复了健康的她自己和白白胖胖的婴儿一起当作一件最珍贵的礼品奉献给久别重逢的丈夫。这个希望给了她一定要活下去的意志、无坚不摧的毅力和超人的勇气。那一次,她花了多少气力才把孩子拉住!可现在,只要再用一点点气力就可以把孩子送出大门外了,她的难产的难度并不很高,并不太“难”,那不是属于生理方面而是属于意志方面的。

  自从她得出这可怕的结论,相信丈夫已经不在人世以后,这些活下来的日子实际上都是多余的,她已经失去继续活下去的勇气、兴趣和对象。现在她的珍藏已久的宝贵的礼物还能奉献给谁?既然已经失去奉献的对象,让它摔了、砸了、丢了,都不足惜了。

  这个时候,她想到的不是“生”,而是“死”的问题,她甚至想到没有爸爸的亨祖和没有妈妈的自己,失去了父爱和母爱,他们的生活中有过多少灾难?索性她们的妈妈根本没有把她们养下来,人间根本不存在他们,那不是要省多少事,可以少吃多少苦?

  从阵痛开始时算起,这个巨大的痛苦——对产妇本身,对她的亲人,接生者同样都是痛苦,已经延续了一昼夜。汗还是不断地沁出来,不过流出来的都是冷汗,粒子也越来越小了。血一阵阵地涌出来,把被褥都染得通红,而且还渗入到炕前的砖坪上。喝下去的参汤犹如石沉大诲,根本起不了接一把力的作用。后来她头一歪,喝进去的参汤,都从口角边流出来,再也灌不进去。老娘早已束手无策。派人到中山府去请的医生还不可能赶到,即使请来了,照这个样子,也是无能为力的。那老娘嘴里喃喃地在诉说什么,可能她在说那是不必要的,既然她也没有办法,中山府的名医又有什么回天之术?看来再去请医生确是不必要的了。有多少回,大家以为已经到了最后的一刻,但是不久她的一口气又转回来,她睁开眼晴,似乎还在搜索什么,但那已经是死人的眼睛了,目光散乱,看不出什么东西,然后她又沉沉入睡。

  亸娘最后一次醒来,是被赵大嫂叫醒的。那时她正在做梦。梦见自己向着那无底的深渊中坠下去、坠下去,两只脚虚飘飘的尽是往下沉。她还能够想,她想只要掉到渊底,两脚踏在实地上,无论是泥土、岩石、沙子都好,只要是实地,那就好了,一切都完了。是完成、完美、完备还是“完结”?她小心地选择一个恰当的字眼,不错,是完结,一切都完结了,那敢情是好!省得她还虚飘飘地吊在半空中。“用力啊,用力啊!”她鼓励自己,“只要再用一点力,往下蹲一蹲,她就可以坠入渊底了。”可就是使不出这一点气力来,她惋惜自己这一番的进气又是白费了。她现在既没有生的力量也没有死的力量,无论生或死,只要她再用力蹲一蹲就可见分晓!

  耳壁厢飏起了一声轻轻的呼唤,“弟妹,弟妹!”那声音似乎在耳边,又似乎在远遥的天外,她再听一听,它是亲切的,熟悉的。它好象在她轻飘飘的坠向深渊的气体上拴上一根丝线,把它拉上来了。

  她悠悠忽忽地醒过来,再一次睁开失神的眼睛,看见赵大嫂手里晃动着一件东西,那不是替她拭汗的毛巾,它是冷冰冰的,还会簌簌作响。“那是什么?为什么要拿这个给我看?”她找不到答案,还在胡思乱猜,可是嗓子眼里滋润着一丝甜津津的,好象吃一颗谏果的滋味。她尝够了生活的苦汁,哪里还有甜津津的谏果等着她去吃?她竭力要从这几年生活的回忆中去寻找那颗谏果。一块块剪开来的破碎的回忆忽然拼起来,拼成一个长方形,拼成一张纸,拼成了两句诗,拼成了十四颗谏果。

  她忽然找到答案,赵大嫂手里摇晃着的是一张字条,而且可以肯定那是一张写有他的亲笔字的纸条。

  她再次睁开眼睛,这次眼睛里有点神了,一看不错,那真是一张纸条,纸上真的写着不少黑字。难道这些字都是他写的吗?不可能,他已经不在人世,怎么能写一张字条寄回来?她竭力在探索这个宇宙间的最大的秘描。这秘密被大嫂揭穿了,她用手指指门口,门帘子撩起来了,站在门框里的就是那个白须子一把,瘦得象棵枯树的刘七爹。他活象一幅嵌在楠术榧子里的《枯木逢春》的古画。古画渐渐活动起来,那声音是亲切的,带着谏果一般的甜昧。他说:这字条是三哥昨儿亲笔写了交给他,要他转给小驹儿的。

  她再一次闭上眼睛,那是因为幸福来得太突然了,她承受不住它的重量,她要积储一些力量才能把它负荷起来。

  人们看到生命已经回进她的躯壳。

  隔不了一盏茶的嘲问,一个“小亸娘”哇哇坠地了!

  活力满身的刘七爹又该有得吹了。他要告诉马扩母女平安,全靠他从监狱里取出他的一封手书的功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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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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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好象一叶扁舟逐着惊风骇浪,在那黄河的急湍中驶航,先后克服了流产、早产和难产三重难关,几番逃过灭顶之祸,到了三月廿二那一天,亸娘总算生下了一个婴儿,为多灾多难的马家添了一口先天不足,营养不良,不知道能不能养活长大的女小子。刚刚透过一口气来,这个微弱的喜讯马上就被一个更可怕的噩耗冲掉了。五月初九日,河东榆次一战,宋军败绩,马家的家长马政与主帅种师中一起战死。

  马家的第二代男主人马扩这时还关押在真定府的监狱中,等待旷日持久的审理结案,事情未许乐观。

  马家第三代的男主人,尚未成丁的马亨祖原在和尚洞山寨中。四月底,马政随军出征河北,路经真定,与马扩在监狱中见面时决定把亨祖带去见小种经略,接着随军西入河东,榆次之战,马政战死,亨祖消息不明,生死难卜。

  经受得起千锤百炼,有着钢铁般意志的马母,在媳妇、儿子、丈夫的灾难中,还是挺住了,把这些消息一个接着一个地,和血带肉地吞入肚里。但是最后一个消息把她打倒了。她卧倒在床,就在床上向刘七爹作个叩头的虚势,要他去河东一遭,查明享祖的确息。如果他受伤未死,被谁收容了,设法把他带回;如果他成为金人的俘虏,尚未遭毒手,这里倾家荡产,变折了银子也要去把他赎回来;如果他已战死,就在当地为他招魂,设法把爷孙的尸骨一起带来保州暂厝,将来盘回西北熙州,与祖宗葬在一起。

  当男丁将绝,这个家已濒于破碎的边缘,马母心里只留下了这样一个唯一的愿望。

  在这段时期中,全靠赵娘子内外兼顾,既要维持这一家人的生计,又要照顾马母和亸娘的病。幸亏有她这根支柱,这个家还没有完全垮下来,但也已经是岌岌可危了。

  马家的命运也成为靖康朝廷的缩影,东京保卫战的胜利,暂时延续了它的寿命,但是这个微弱的喜讯,挡不住接二连三而来的重大的打击,加上内部纠纷,层出不尽,战守大计,迄无定策,等到当年冬季,两路金军再出,这个朝廷也早已摇摇欲坠了。

  金军刚刚解围北去,朝廷故态复萌,在几个重要问题上,发生了激烈的争论。参加争论的,除了主战、主和两大派外,还有可战可和派、朝战夕和派、阳战阴和派等形形式式的派别,他们都在发表议论,传播奏稿,十分典型地反映了宋朝官僚阶级议论多,务实少的政治特点。

  争论的一个方面是用人问题。

  东京数十万军民痛心疾首,好容易把他撵下台的主和派头子李邦彦甚至在金兵还没有完全撤离东京前就回到太宰的位置上。理由是:太宰张邦昌出质金军,揆席犹虚,需要他来坐镇。似乎没有李邦彦,天就要坍下来。

  李邦彦刚坐上太宰的位子,就要排斥与他势不两立的死对头种师道和李纲,后来种、李先后出任河北宣抚使,河东、河北路宣抚使,表面上倚任,实际上是把他们排斥于朝廷之外。这个企图十分明显,可谓路人皆知。

  李邦彦组成的这副政府的班子,以后人员虽屡有变动,基本政策不变,卖国投降,直到他们的政策完全贯彻,政府垮台为止。

  争论的第二个方面是追击金军的问题。

  金军退走前夕,种师中率领的秦凤军三万人,风驰电掣般地开到东京。种师道即命他率部尾随金军之后,俟其半渡而击之,可歼其全军,永消后患。三天后,李纲又建议用澶渊故事(指宋真宗景德元年(公元年)宋辽的澶渊之役,宋军打击了辽军后,双方成立和议,宋军护送辽军出境以防虏掠。)“护送”全军出境,密告诸将,有机会就纵兵追击,当时金军掠夺到手的金银绢帛妇女辎重极多,军行迟缓,击之确有可胜之道。

  种、李的主张都是正确的,渊圣也同意李纲的建议,派军十万,紧紧“护送”。这个重要的战略措施又受到李邦彦等人的反对、破坏,结果是中书省、枢密院各行所是。枢密院下的命令是“出击”,中书省下的命令是“保护”。弄得护送诸将摸不清头脑。最后结果又是主和派的主张胜利,他们派人在黄河边上树立大旗,严令军队不得绕过大旗赶金军,否则,一概处死。

  以后种师道又提出亡羊补牢的办法,建议集合大军驻屯黄河两岸,防止金军再次渡河,预为“防秋”之计。渊圣准奏施行,不久又听了主和派大臣的话,认为万一金军不来,这笔巨大的军事费用,岂非白白浪费了?这一条还是拒绝采用。

  大好机会都被断送了,以后种师道气愤致疾,以至病死。李纲在河北、河东宣抚使任上,受制于朝臣,无所作为,最后被逐到江西。朝廷清一色地都换上主和派,这才使得他们耳目清净。

  争论的第三方面是对发动宣德门事件的军民太学生处分的问题。

  宣德门事件以后的第六天,金军即自动撤退,两者的因果关系十分显然,可以说,是人民挽救了北宋王朝。何况,那一天渊圣宣旨中有“诸生上书,朕已亲览,备悉忠义”的话,充分肯定陈东等人的爱国行为,本来已没有再加讨论的余地。

  不过主和派在宣德门外吃了大亏,岂甘罢休?他们一再提出“陈东等以布衣胁天子不可赦。”太学的行政官国子司业黄哲上奏:“太学诸生伏阙上书,致令兵民乘势作闹,上烦圣训丁宁。臣等职司教导,不能表率诸生……难以备员学官,见今待罪,伏赐黜责。”

  这件事舆论的反应强烈,太学生的特点之一是压得越厉害,反抗也越强烈,他们打听到黄哲之待罪是由于受到某些政府要员的胁迫所致。太学生沈长卿上书抨击主和投降派之无耻行径,也提到目前某些措施与当日渊圣本人的表态前后矛盾:“臣虽至愚,心知前日奸邪之人重以变乱之说惑陛下者,是致陛下德音始终反复如是也。”这封万言书敢于指责当权的政府要员是“奸邪之人”,也敢于指责“陛下德音始终反复如此”,可说是封建式的民主的一个样板。

  鉴于士气激昂,渊圣皇帝批复黄哲的奏章有“朝廷方开言路,通达下情,士人伏阙上书,乃是忠义所激,学官何为自疑,乃尔待罪。可速安职,仍晓喻诸生”等语,再次肯定伏阙事件。对沈长卿这样激烈的言论也没有加罪。反而下旨褒奖参加伏阙上书的太学生雷观,赐同进士出身,补迪功郎。一个月以后又赐陈东同进士出身,温旨褒奖。主和派看看这出戏唱不下去了,只得暂告休战。不过事情并没有完全结束,他们对陈东等人切肤之恨是消除不掉的,只在等待机会,再向陈东他们开刀。

  以上几个问题的争论,反映朝廷中两大派斗争的激烈。

  马扩希望战衅一启,各方面的人员都能捐弃成见,团结一致,共同对敌。事实证明,这只能是一个善良、天真的幻想。在东京,派系的矛盾,正议与邪论的交锋,夺权和反夺权的斗争,争取渊圣皇帝站到自己一边来的努力正在不断加剧,有增无已,首都从来都是各种斗争集中的场所、矛盾的焦点。其他地方也不见得好多少,譬如在真定,则连他本人也成为这个伟大的信念的牺牲品了。战争并不能消除矛盾,反而制造了新的和更大的矛盾。而各种形式的矛盾肯定会大大地削弱备战力量。

  北宋政府能够用来抗战的一点力量,在新的战争来到之前,已经在内部纠纷中消耗殆尽了。

  李邦彦第二次下台后,徐处仁、吴敏曾分别升任太少宰,以下的执政除枢密使许翰外,基本上都是主和派。徐处仁有“清亮刚直”的美誉,从外地调到朝廷来,摆摆样子,实际上,除最后与吴敏吵了一架以外,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清亮刚直”的作风,倒是同流合污的地方很多。吴敏则依仗有定策之功,得到渊圣皇帝的信任,独掌朝政大权。

  吴敏促成太上皇禅位之议,在第一次东京保卫战中曾向渊圣竭力推荐李纲,用为亲征行营使,在太学生伏阙上书的关键时刻,他又代渊圣宣旨抚慰,复用李纲、种师道,表现不错。这是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人物。他只有与李纲合作的时候,才能干出一点好事。这一点,他的侍姬远山老早就看到了。远山曾说过他自己的躯壳里是没有灵魂的,要李太常给他安放进一个去。金兵撤退后,他与李纲分道扬镳,让李邦彦把一个黑灵魂安进他的躯壳中。他为李邦彦昭雪洗冤,竭力推荐他复职。后来索性代替李邦彦,成为主和派的领袖,官做得越大,做的事情越加荒唐,实际却是个低能儿。每次坐在政事堂上,胥吏们捧来了一大迭文书,等他裁决,他想了半天,只判上“依旧例可也”五个大字,什么事情都是“依旧例”,以后“依旧例”就成为东京人称呼他的代名词。

  东京人善于用概括、幽默的语言来讽刺当朝人物。当时有“十不管”之说,这十件应管不管,不应管的倒都管起来的事情,大都是“依旧例”的吴敏的德政。它使人看到在榆次败绩、盘陀兵溃,太原日益危急前的半年时间中,朝廷里的大臣们正在忙些什么。这是一幅很好的朝政写真图,不过把这十大件罗列出来,要加些注解,才能说明问题。

  “不管太原,却管太学。”

  当时太原受到猛烈围攻,粮援两绝,已到了析骨而炊,易子以食的绝境,朝廷并无积极救援的措施,这时却忙着对王安石的功罪进行再评价,下诏太学,撤去他的画像和“十哲”的地位。

  “不管防秋,却管《春秋》。”

  这一条是指吴敏拒绝采纳种师道屯兵大河两岸防秋的建议,却忙着具札子“乞令学者添治《春秋》一事”。

  “不管炮石,却管安石。”

  炮石指金军撤退时,曾在西门外遗留下五百位大炮,至今无人收管。老百姓已经有远见地看到金军将再度围攻东京,而朝廷方面,并无任何准备,却根据国子司业杨时的一道奏章:“王安石《三经新义》邪说聋瞽学者,致蔡京、王黼因缘为奸,以误上皇,皆安石启之也。”把亡国导乱的罪名都挂到王安石头上,要太学生议论议论,省得他们有功夫上万言书,混淆视听。

  “不管肃王,却管舒王。”

  舒王即王安石,王安石死后追封为舒王。肃王赵枢是渊圣的兄弟,奉命代替康王赵构为斡离不的军前人质,斡离不退军时,把他携往北方,政府不敢索取。

  “不管燕山,却管聂山。”

  太原犹未沦陷,朝廷尚且不能救,已经沦陷了的燕山府当然更顾不得去管了。聂山原任开封尹,这时升为同知枢密院事,渊圣问他:“山,大物也,何以为名?”他回答道:“臣素慕周昌之为人,乞改名为昌。”于是奉御笔改名为昌。这一条是渊圣亲自与聂昌之间直接打的交道,与吴敏无涉。

  “不管东京,却管蔡京。”

  佥军退师后,太上皇本人被李纲等大臣接回东京来,退处龙德宫。宣和权奸集团的成员纷纷受到处分。王黼、梁师成二人于解围前,已被诛杀。蔡京、蔡攸父子被放逐到广东的儋州和雷州,童贯放逐到吉阳军。至此,蔡京在潭州(即当铺)病死,后来蔡攸赐死,童贯正法,连带赵良嗣也被诛杀。靖康主和的臣僚与宣和的权贵集团本来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现因权利冲突,靖康诸臣唯恐有朝一日徽宗复辟,又是蔡京一伙人的天下,不如把他们都贬死了,以绝后患。同时也可以取得明正典刑,赏罚分明的美名,不失为一举两得之计。

  由于首创“海上之盟”的赵良嗣已受诛戮,参加谈判活动的马扩也处于不利地位,他的冤狱,迟迟不得昭雪,可能与此有关。否则王渊、李质的诬陷十分明显,一审就可以判明是非了。何至于把马扩在真定狱中关了九个月,一直不能释放?这方面虽无直接的史料证明,道理却可以推想出来的。

  平心而论,不管李邦彦、吴敏等人的动机如何,诛杀、放逐宣和权贵集团这些环蛋却是大快人心,十分必要的。把这一条放在“却管”里面,似乎不太妥当。

  “不管河北地界,却管举人免解。”

  “不管河东,却管陈东。”

  这两条都容易理解。

  “不管二太子,却管立太子。”

  二太子即斡离不,东京两次被围,最后沦陷,斡离不即为戎首。这里提二太子而不提大太子粘罕,可见在东京人的心目中也把斡离不看成为最可怕的敌人。太子即渊圣与朱皇后生的皇长子,围城时尚封为国公,此时正位太子。

  十管十不管反映了东京老百姓对朝廷施政轻重缓紧失当的愤懑情绪。其重点在于谴责朝廷在军事上拿不出有效的办法,防止金军再度南侵。在这个问题上,者百姓十分敏感,而当局者,无论是徐处仁,无论是吴敏都已麻木不仁了,真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其实这些当权派并不都是瞎子、聋子、哑子,他们心里也有一整套想法:

  他们最好是希望金军由于某种原因,改变南侵政策,停止进攻。譬如说,一场大瘟疫,一场大地震,粘罕、斡离不、兀术,阇母、娄室等积极主张南侵的将帅,统统卷入了,个个死绝,一个不留,那就很有希望天下太平了。至少几年之内,金军不会南侵,这自然是上策。

  万一既不发生瘟疫,也没有地震,金军一定要来,那也只好由它来。他们还有一个泥首乞降的办法。好在宋朝有的是土地财帛。金银财帛随它要,土地也可商量,贿以三镇不足,那就划黄河为界,如还不满意,再送多少都可以。只要存在一个小朝廷,他们保得牢太宰、少宰的官职就好,至于这个叫做宋朝或者其他的什么朝的疆域有多大,人口有多少?倒也可以不计较,这不失为中策。

  万一乞和投降都不行,金朝一定要把他们逼得走投无路,那当然可怕。为未雨绸缪计,他们也有一策。即在金军出动以前,先就借个因头,脱身而去,榴之大吉,把这里的国事,“投大遗艰”于后来者,虽然丢掉宰相之位,却可保牢身家财产,这也算得是一条下策。

  那段时期,太原方面的警报,雪片似地飞来,吴敏、徐处仁两人的心情都不舒畅。一天,在政事堂上,你一句我一句地争起来。一个怪他不该对蔡京下手太重,致使他患故潭州,一个怪他不该对太学生纵容迁就,致使他们十分嚣张,不肯敛迹。一个骂他沽名钓誉,一个骂他贪天之功。后来越骂越凶了,竟涉及个人隐私。徐处仁先骂吴敏纵情声色,帷簿不修,成何体统?这指的是吴敏宠爱远山,但与侍婢鬼混,原为当时社会风气所允许,除非远山别有所欢,否则就谈不到帷簿不修的话。这件事吴敏一直自认为风流千古,值得自豪,根本不以为耻。他反击一句却十分厉害,他骂徐处仁是“白日俨俨,外窃清刚之名;夤夜幢幢,内行贪赂之实。”’这吴敏原是“风雅绝世”的人物,骂起人来,也用对仗精工的四六,音调铿锵,这一句却击中了徐处仁的要害。当时他正在据案作书,一时恼羞成怒,把一支饱蘸浓墨的笔直往吴敏面上掷去。吴敏不防有此一着,躲闪不及,面额上早已著了他的飞笔,唇鼻之间,一团乌黑,忙乱之间,他用手揩抹,顿时把白脸郎君变成了“黑面大王”(北宋初边将尹继伦曾大败辽名将耶律休哥之众。继伦面黑,以后作战时辽兵惊呼:“当避此黑面大王。”),真正成为“近墨者黑”了。

  查一查国史,本朝定鼎以来,一百余年中,并无左右仆射在政事堂上大打出手,飞笔掷人的旧例可依,两个一齐告到渊圣皇帝御前。这件事实在太不象话了,成何体统?御史相继弹劾,两人一齐下台。徐处仁改知东平府,吴敏改知扬州。这不光彩的下台,也许是符合两人之私愿的,甚至也可能是他们早已默契在心,表现一番,就借此下台。如果这样,他们不仅瞒过了当代入,也瞒过几百年来历史的编纂者和读者,他们都可算得是第一流的相声演员了。以后他们的行动十分一致。诏书下来,不待办好接替手续,就搬运家人家赀,急急忙忙地搭上渡船,分别到东平府和扬州去履新了。

  以上就是太原沦陷前的靖康朝廷的概貌。

  (二)

  在两次东京保卫战之间的一段时期中,宋、金双方的军事首脑们始终着眼在太原一地。一方猛攻未下,一方死守待援,双方的军事布置也莫不以太原为中心。宋军几次解围不成,太原最后沦陷。不久,金军即两路南下,合围东京。如果说,太原一战,成为宋金战争之关键,太原一地,关系东京之存亡,揆诸当时的军事形势,这种说法完全符合事实。

  貌似强大的金军,其实实力有限。第一次进攻东京,斡离不的东路军渡过黄河后,在河北只有完颜乌野也率领的一小部女真兵盘据燕山府城。助纣为虐的常胜军不为金朝所信任,只让郭药师带一千人作为南侵的向导,其余统归完颜乌野也管辖,散驻燕山外围各州县,算是金朝的军占区。除此之外,河北一路,并无金军。这时在河北的大名府、中山府、真定府、河间府以及保州、邢州、赵州等各地宋朝的正规军总数加起来还不下二十万人。他们有的据城自保,如保州、中山府等,有的坐拥大军,观望迁延,如邢州、大名府等,有的在内部矛盾中消耗了力量,如真定府等,没有出一兵一卒,阻挠斡离不的后路,或进攻完颜乌野也在燕山的根据地,错过了一个大好机会。

  斡离不回师以后,才开始经营河北地方以扩大和巩固他的根据地。

  在东京围城时期,宋朝政府已答应割让中山府、河间府、太原府三镇以求和。太原府属于河东地区,正在围攻中。中山、河间都在河北,这时斡离不派完颜乌野也率军前去武力接收。中山、河间的军民不愿投降,实行抵抗,这才开始了长期的攻守战。

  三月中,宋朝廷调整了军事机构,任种师道为河北宣抚使,驻在黄河北岸的滑州,统筹两河军事。任西军大将、姚平仲的父亲姚古为河东路制置使,将兵救太原,任种师中为河北制置副使,将兵救中山、河间各地。当时称为三大帅。

  姚古出兵后,先后收复隆德府与威胜军。降德之战,姚古部将王德率领十六骑突入府城,活捉伪知府姚璠,献俘朝廷。姚璠原为辽殿前司副都指挥使,曾接伴马扩,降金后出守隆德。渊圣皇帝临轩问他被俘的情况,他说:“亡臣为夜叉所获。”想见当时王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入府城的威猛,从此王德就获得了“王夜叉”的雅号。

  河北围攻中山和河间府的金军,慑于种师中的威名。种师中大军才开到真定,完颜乌野也就率部自动退走了。

  河北、河东连获胜利,此时宋朝的军事颇有起色。只是太原城从去年十二月被围以来将近五个月。金朝的东路军从东京撤退,西路军围困太原,仍不放松。他们在太原外围修筑了逶迤数百里的夹城,隔绝太原与外界的联络,防止宋朝援军的突入,使太原的地位更加孤立。

  由于军事好转,这时在朝廷上的主战派同知枢院事许翰也比较好说话了,主和大臣,对他不敢十分掣肘。当时枢密院拟定了两路救援太原的计划。命种师中率部九万,从真定出井陉,突入河东路,命姚古率部六万,从威胜军出发北上,两军约在五月中会师太原,一举解围。

  这道命令中两军的人数都夸大了,譬如种师中奉命“护送”金军渡河时,手下只有秦凤军精锐三万人。现在朝廷明令中山府路兵马总管王璞、真定府路兵马总管王渊各以所部万人来会,事实上这两支军队都没有调到,这个好听的数字,无非存在于一纸空文的诏旨中,壮壮声势而已。种师中率领西征的援军,除了为数不到一万名杂牌军以外,还是他的基本部队三万人。姚古那里的情况也是如此,他的实际人数不超过二万五千名。

  虽然如此,种、姚都是西军名将,麾下猛士锐卒如云,这时又挟连连战胜之余威,两路并进,势如雷霆。看来,这一仗要打胜的可能性还是不小的。

  种师中的一军出发前,已在真定府驻扎了七八天。种师中根据枢密院的檄调,要王渊率领真定军参加作战。王渊托病在家躲起来了,不敢出见种师中。原来他为马扩之事,心怀鬼胎,唯恐受到种师中信任的行军参谋马政打击报复,借故把他扣留,不敢露面。其实凭这一条,托故拒调,种师中就可以把他扣留起来,军法从事。不过,有刘鞈挡在前面,替他打掩护,刘鞈也不愿把自己的这笔本钱在一场战争中花光,他列举出许多理由,说明真定的防务还是十分吃紧,不但王渊,即使李质也无法随征。由于他的态度十分坚决,种师中也不能勉强,结果真定军没有一兵一卒参加西征。

  枢密院明文规定,这次种师中西征之师所需给养、辎重,还特别提到备作立功战士赏品的金牌、银碗等,都应该由真定府拨支应付。刘鞈一时拿不出这许多东西。枢密院督促出师之期已迫,种师中未便久候,最后只好同意刘鞈提出的先拨付一小部分,其余的加紧征集,随到随解的办法。

  这两项交涉都办得不顺利,种师中看在多年的老关系分上,宁可自己吃亏些,不为己甚。随他出征的参谋官黄友,统制吴革,亲信将领李孝忠等都感到愤慨,却也无可奈何。

  在真定驻军期间,种师中、马政都去监狱探视了马扩。这时奉朝旨“根勘”马扩一案的法司毕蟠已到真定开始审理。种师中作为一军的大帅,来便干涉司法,只好拜托刘鞈道:“子充乃忠义之士,岂能作过?此中必有别情,朝廷派人审理必能水落石出。在此期间,刘阁学务要好好护持他,为朝廷留个有用之才,为国家保持一分元气,”接着他严肃地警告,“子充如有不测,你我尚有何面目再见西军故旧?”一向温和克制的种师中,这话说得十分严重了,刘鞈自然只能唯唯诺诺允承下来。

  这时马政己与儿子见过面,备悉这场冤狱的原委。刘鞈与马政见面时,心中不无惭愧。马政以大局为重,不动声色,始终没有与他谈起儿子之事。

  马政再一次入狱探视儿子时,父子商定把亨祖从山寨中接来,一起参加西征之役,接人的差使自然又落到刘七爹头上,不两天他就把亨祖接来了。

  出征前夕,马政带着孙子,再一次入狱探视马扩。父子叔侄祖孙三代抑制了个人的感情,忘却了其他的一切,而把所有希望寄托于这次决战的胜利。马政、马扩都明白这一战不但要决定太原的命运,也将决定朝廷命运。在这样的关键时刻,个人生死,家庭存亡都算不得什么了。

  最后临到辞别时,亨祖向马扩跪下,刚叫得一声。“三叔!……”眼泪已在他嗓音中滚动,忽然抬头看见祖父的严肃的神色,急忙把眼泪制止。马政自己倒掉过脸去了。

  马政三次入狱,探望儿子,这个事实的本身就表现了他为父的感情。

  西征军出发前,马政已看到种种不祥的朕兆,这是在监狱中的马扩无法知道的。马政三次与儿子见面时都瞒住他不以实言相告。他心里想道;儿子已关在狱里,心情郁郁不畅,何必再叫他提心吊胆地过日子,让他高高兴兴地等侯捷报就是,说不定这一仗还能打胜的。

  用虚伪的安慰掩盖事实真相,这从来不是马政的习惯,今天他第一次这样做也表现出他的为父的感情。

  他制止孙子下泪,是因为他不习惯用眼泪来表达感情。这不等于说他没有感情。

  (三)

  种师中、姚古两路大军分别从冀西、晋南出发,出援太原,这是一次朝野瞩目的重要决战。由于种师中在西军中的声誉、威望和过去的战绩都非姚古所及,加上秦凤军一军在数量和质量上也都超过熙河军,因此在当时人的心目中,一致认为种师中是这次出击战的主帅,在两军之中,又以他的东路军为主。

  但对种师中本人来说,则他考虑的决不是主次从属、而是正兵、奇兵的问题。换言之,他考虑的不是个人地位,而是两军的作战任务、作战性质、以及怎样根据作战性质来完成这个任务的问题。

  在种师中看来,既然枢密院明确规定两军各自为战,互不统属,那么彼此之间只有相互配合而没有从属的关系,再提为主为次的问题已失却其现实意义。何况姚古现在的官衔是河东路制置使,种师中的官衔是河北路制置副使,姚古还要比种师中高一级。如果要讲主次,那也应以姚古为主,种师中为次。一向谦虚谨慎,顾全大局的种师中,特别对于与他们种家成见很深的姚古,更是小心翼翼地应付,决不愿在这个容易导致矛盾,造成纠纷的敏感问题上去惹怒姚古。由于种师中的坚持,这个麻烦的问题小心地避免了。姚古体面攸关,十分满意。

  不过种师中心里十分清楚,主次可以不分,奇正却一定要弄明白。古代作战,重视正兵、奇兵的关系,一般是以正兵为主,奇兵为辅,有时出奇制胜,奇兵地位的重要性又超过了正兵。就这一战役而论,姚古的一军是正兵,他的一军是奇兵,他们有着不同的任务。

  姚古之一军所以成为正兵,因为过去宋朝几次出兵救援太原,都取道晋南北上,那里已吸引了金方的重兵。粘罕的副帅娄室此时正在这一带布防,阻击宋军。大家都知道娄室是个经验事富、指挥老练的可怕的敌手,甚至比粘罕本人更难对付。估计姚古收复隆德府、威胜军以后,就要与娄室正面对垒,那时再要北进,夺取每一里的土地,都要付出重大的代价,姚古的任务显然十分艰巨。

  金军的分工,粘罕本人指挥围攻太原的军队,对晋东一带,不甚措意,看来种师中要插入金军的后方,靠拢太原,任务还是比较轻松的。不过最后不免要与粘罕恶战一场,迫使娄室撤军来救,这样就间接减轻了姚古一军北上的压力。到那时他们两军齐头并进,只要能攻破太原外围金军修筑的夹城的任何一段,与城内张孝纯、王禀取得联络,里外夹攻,战争就会有胜利的希望。

  根据这种战略设计,姚古的一军是正兵,要采取常规化的作战形式,逐步取得进展。他种师中的一军是奇兵,要用突击奇袭的作战形式,出敌不意,插入其心膂之地,然后选择有利的时间和地点,进行决战。两军任务不同,性质也有区别。

  朝廷负责军事布置的枢密院对两军的性质、任务没有进行很好的分析研究,就贸然下令,河北河东两军于同一天从各自的所在地出发,约期半个月后,在太原会师,与金军进行决战,实现解围。这道纯凭主观臆断发出的命令是脱离实际的。

  在种师道、李纲两人都受到排斥,被挤出政府的情况下,同知枢密院事许翰是当权大臣中唯一的主战派,在一段时期中,分兵河东、河北,力图救援太原的一切军事布置都由他负责主持。在这样一个关键性的重要战役中,他竟出之以急躁的情绪,下达了这样一道毫无军事常识的命令,使种师中十分震惊。他接到命令后,立刻派参谋官黄友入京,赍去一封他亲笔写的回禀,备述按照不同的战略任务,他与姚古一军同时出发不妥之处,要求把本军的出发期限展缓七天。乘金帅注意力集中在姚古一军之机,他的一军才能达到出其不意,袭取心腹之地的突击任务。

  尽管回禀的措词十分婉转,许翰还是认为它触犯了上级,有损他个人威严。他接见黄友时态度傲慢,回答的尽是一派官话。说什么枢密院给两军的命令早已发出,姚古昨来回禀,准期出师,种师中何故又生别议?所请碍难照准云云。根本没有给黄友发言申辩的机会。

  战争以来,主和派与主战派之间矛盾百出,迭有争议。想不到今天主战派之间也有出乎意外的矛盾。在这有关军国命运的重大问题上,种师中未便缄默自安,不得已,再次上书申请展缓出发之期。枢密院以六百里加急传递的文书,断然予以驳斥,回文中并有“种师中逗留玩敌,意图何为?”“必解太原之围以赎罪,否则自蹈法网,罪责难逃”等十分严峻的话。

  一向从容不迫,按部就班行事的种师中拆读文书后,也气得胡子发抖,叹息道:

  “逗留乃兵法之大戮。俺种某结发从军,至今四十余年,兢兢业业,未尝一日撄法。不意垂老暮年,还有此事。某岂肯爱一死以负国,只怕死了也无补于国事耳!”

  这样的重言重语,对种师中来说,大概一生中也还是第一次。他说了以后,茫茫然地东看西看,忽然拉住马政的手补充道:

  “此番师中东出,万里勤王,东京城下,未得一当,临岸邀截,又成虚话,都说是权臣阻挠。今许中丞以忠义自许,不想也如此难说话,事之不济天也!”

  这支大军就在这种被迫的情况下,没有做好必要的准备,却带着灰溜溜的情绪,匆忙开拔。

  亲耳听到主帅说了这番话的马政,最后一次入狱探视儿子时,没有告诉儿子,第二天上路后,他也保持沉默,没有与同僚说话,但是不用他开口,这种情绪已经在全军中扩散开来,从统帅到士兵都感染到这种不祥的预兆。

  军行第四天,粮食已竭。这一路的居民稀少,十室九空。资粮于民的想法落空了。战士们每天只发黑豆一勺充饥,他们心怀不满,口出怨言,军心已自不稳。

  (四)

  但是就进行一次袭击战而论,这一战役的战略的制定,进军路线的选择,那是十分成功的。甚至出兵的时机也掌握得恰到好处。这是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所造成,并非许翰已经得到了什么情报。

  太原西北群山中建立起不少山寨,他们的共同的头项就是“两河二石”之一的石竫。江湖上口碑流传,都知道他是一个不怕死的豪杰,是一条铁铮铮的汉子。粘罕一心只想对付宋朝的正规军,忙于修筑夹城,猛力进攻围城,没有把这些近在咫尺的义军放在眼里。这个粘罕,敢情是十分健忘的,他已经忘记当年曾吃过雁北义军韦寿佺的苦头,现在还要再受一次惩罚。

  那天,他率领几名随从,大摇大摆地经过这里山区。在思想和行动上都没有一点警戒的情况下,受到一群山民的突然袭击。

  “来了几个小毛贼,敢来捋虎须,想是欺俺这里人少,活得不耐烦了。”粘罕不惊不怒,好象十分好玩似地哈哈大笑起来,“你们休动!叫那个打头拿把铁叉的吃俺一箭。”一语未完,箭声已响,果然把那名打头的汉子射倒在地。按照公式,那一定是其余的人发声喊,一哄而走。他们追上去,杀死几个,活捉几个,让他们逃走几个,然后明天派一支军队上山洗剿,把活着的人口杀得一个不留,房屋烧得一椽不剩。按照这个公式行事,他与他的部下不知道已经干过多少回了。奇怪的是,这次的情况有些两样,领头的虽被射倒,其余的人,既没有发喊,也没有逃走,却很快地找个隐蔽的地方隐蔽起来。然后锣声大作,四面八方,涌出了几百、几千个山民,把他们几个人远远地包围起来。

  粘罕一看这里不是他的用武之地,策动坐骑,要想突围而出,手下六名随从,紧紧相跟。不知道从哪里飞来一支冷箭,射中他的坐骑,他一跤摔下,跌了个仰八叉。后面的一个随从,一看不好,急忙把他就地提起,让出自己的马与他乘骑,两个拼命挣扎,狼狈地逃脱性命。其余的五名随从,为了掩护他们,冲突不出,有的被箭矢射死,有的丧命在义军的铁搭锄头之下,一个不剩。

  这五名随从不是无名小卒,等闲之辈,都是榜上有名的将领,其中还有一个是金环大将。这场遭遇战如果发生在太原城下,值得张孝纯上个专摺奏报朝廷了。这里的山民,却不知道金环是何物,摘下来,拿回家去给毛孩子当玩具。

  粘罕吃了这个亏,怎甘罢休?第二天调集了五百名女真铁骑,他自己和昨天救他一命的那个随从,拍马当先,向山寨进攻,满拟一举得手。山寨里紧闭垒门不出,只管用矢石檑木滚打下来,把几条上山的路都封锁起来。金军攻打了一天,竟不得其路而上,黄昏撤退时,又遭到义军掩击,死了一大半。这一战,石竫本人大显身手。在追击中,他亲手俘获了两名金将,夺槊数支。粘罕看见他的神勇,吓得拨转马头就逃。

  一次骄兵,一次忿兵都吃了大亏,眼看蛮攻不行,粘罕手下也有智谋之士,劝他改图。这时围攻太原之师不能抽调,他们建议向晋东、晋中一带日前没有发生战争的地方抽调出五千名驻军,把山寨围困起来,然后步步进逼。这时义军还没有取得与大军相持的作战经验,经过半个月的激战,山寨终被打破,石竫突围不成,被金军俘获。

  女真兵当然要在他身上施行报复,他们把他的双手双脚钉在一辆木板车上,拖去见粘罕。粘罕对他既有满腔的忿怒,也有衷心的钦佩,向他端详了半天,忽然好言劝说道:

  “你就是寨主石竫?你如降我,当命你以官。”

  石竫“呸”的一声,一口唾沫吐在粘罕面上。他的双手、双脚虽被钉住,连同锁骨下面的伤口,都被紫血糊住。但他仍保持着勃勃英气,他动员了身体中还可以自由活动的部份与粘罕斗争。他大声谩骂:

  “爷是汉人,宁死不降你番狗。你识爷吗?爷姓石,石上钉橛,更无移改。”(石竫谩骂粘罕的话,报据历史记载中的原文。)

  这当当响的每一个字都好象钉子钉进石头,石头裂了,炸了,也丝毫不会移动。粘罕当时愤极,凌迟处死了石竫。以后几天审,他只要一想起那两句当当响的话,想起石竫眼中好象要喷出烈火来的表情,就感到一阵战栗。

  (五)

  种师中带着低沉黯淡的情绪率部离开真定之时,正好是粘罕急急忙忙把晋东驻军调往太原西北之日。纯然是出于一种巧合,种师中于无意之中得到一个顺利进军的机会。大军离开真定,自土门入井陉,进入河东地界时,竟是一片真空地界,并无一个守军。一生用兵谨慎的种师中还怕这是金人设下的陷阱,急令黄友、李孝忠带着初出茅庐的马亨祖出去巡视了大半天,回来报告,百里内并未发现敌踪,也没有任何蠼伏邀截的迹象,种师中这才放胆西进。他们进占平定军后,只用了三天两夜的时间,就抵达晋中重镇寿阳县。

  他们出发时准备本来不足,一阵急行军后,又有一都分军需辎重跟不上来。这时已连续吃了两天黑豆,一进寿阳,首先就想解决吃的问题。金军撤退时,并未留下人马的粮秫,他们搜遍了县仓,小麦、大麦、高梁、玉米,统统加上来还不满二百石,先解决了眼前的问题再说。大军在寿阳县休整了一天,继续西进,这时开始,就遭到部分金军的抵抗。它们的抵抗极为猛烈,有时两三百名战士在一个谋克率领下,扼守一块阵地,明知寡众不敌,也要拼命打一阵,索取得一定代价,才肯转移,这给了种师中很深刻的印象。但优势仍在宋军手中,两天中连续作战五次,每次都打了胜仗,或则把他们全歼,成在激战后把他们赶跑,然后趁势进入榆次县(今山西榆次市)。这里北距太原府只有一百多里路了,已经深入到两三个月来宋朝援军从未能够到达的金军后方深处。

  出自衷心的渴望解救太原军民倒悬之苦以及从全局出发来挽救军事危机的“大局感”——这是种师中个人最重要的特点,称之为“大局迷”,他完全可以当之无愧。枢密院的严令督促以及恰恰在这一点上受人误解的委屈感,顺利的进军,即使遭遇抵抗,仍能不费力地把它击败,继续西进;目的地的接近,粮食的匮乏。这些有利和不利的条件,构成了一种强大的力量,既是吸引他,诱惑他,又是压迫他,逼使他只有继续前进,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而没有其他的选择。也使得这位老练谨慎、从来不冒进的名将,不知不觉地踏进冒险的范围内而丝毫没有自觉。

  他自己还在榆次休息,喘一口气,由李孝忠率领部分前军已越过晋祠,向北折入距太原府只有二十里路的石桥。金人修筑的夹城已隐隐在望。消息传来,全军都感到那种已靠近目标,准备在夹城下进行一次决战就可以取得胜利的兴奋。两天来苦恼着他们的粮食问题,暂时也被忘掉了。

  种师中在榆次的中坑作了一番进攻夹城的调度布置,李孝忠所部是进攻的主力。另派参谋官黄友、选锋杨志续上接应。杨志所部是被宋朝招安的农民军部队,不属于西军系统内。但参加过第一次伐辽战争,有相当作战经验。种师中最大限度地抑制了自己和亲信部将的排外性,把它当作嫡系军队来使用。使用降将、降卒要有一套高级的指挥艺术,种师中是能够做到的,不过在短期中难于得心应手罢了。种师中作为中军主帅,紧紧跟着前军出发,行军参谋官马政随侍在他左右,以备咨询并帮助他指挥作战。中军统制王从道,副统制张思正作为合后,催督跟不上大军已落后一二日路程的后队。

  这里分拨刚定,忽然探马报来,在南路的太谷、祁州一带出现大队金军。这时种师中全神贯注着西北方向的敌军,他正在争夺时间,希望抢先攻下夹城的一段,溃其全军,到了那时,即使粘罕回师救援,已处于被动地位,胜券可操,却没有考虑到南方有敌兵出现。他判断可能是前天被杀败的败兵又在附近纠合一些部队前来挑战。那几百名、一千名敌军这时不在他心上,他随手下令:“此必金人残将零兵,著令后军去收捉!”不多时探子来报,金兵数千大至,王统制、张副统制挡不住金军锋芒,已在后撤。种师中大惊,一面急令黄友撤回来,率领杨志一军用床子弩御敌,一面续令探报。不久,几起探子都来回报,这支金军是娄室亲统的大军。娄室原在南线沁源、霍州一带布防,抗击姚古之众,闻得太原有警,急忙来援。前后续到之兵,不下二万余人,娄室本人已在前军。

  现在情况都已探明:金人粘罕、娄室两军,一个在北,一个在南,相距四五百里,其势如常山之蛇,击其首则尾动,击其尾则首动。种师中趁粘罕不备,深入其后,想不到娄室又趁种师中之不备,弃其汛地,全军来援。这种机动灵活的战略战术,确实使种师中十分震动。但他仔细分析一下,太原两北粘罕之师尚在与山寨义军相角,并无回师东来的迹象。娄室之众虽称精锐,总数与自己所部相埒,只要与他相持一二天,挫其锋芒,估计姚古那里一定得到娄室北上的消息,他必以全军跟踪追击。他们两军南北合击,使娄室背腹受敌,不难溃其大众,无足深虑。兵法上有一条颠扑不破的原则,要争取主动,要致敌而不致于敌。战争情况,千变万化,这种主动权也会随时易手,或得或失,全靠统帅部灵活掌握,机动应变,把失去的主动权,随时设法夺回来,再牢牢地掌握之,就能坚持到胜利。

  现在的关键问题是先要自己顶住娄室的猛攻,然后与姚古联系上,研究夹攻之策。种师中当即派马政往黄友的前军了解作战情况,另派吴革率领几名随从,从间道绕至南路与姚古的大军联络。自己在中坑的指挥所,调度一切。

  黄昏以前,马政从前军驰归,带来了好消息。床子弩发挥巨大威力,把几条要道都封锁住。金军猛攻,挡不住这里的步兵与床子弩配合,一次次打退了它的攻势,使它丢下了大量尸体,屡攻屡却。金军势不得逞,已撤退十余里下寨,估计它无力再发动夜战,今天一天真是顶过来了。

  这是一场与时间竞赛的战争,今天宋军的战绩不错,各处阵地都保住了,杀伤了敌军几千人,自己方面的损失有限。只要再顶上一天,先就消灭它一半的兵力,然后等待与姚古军合势夹攻,战胜可期。

  晚上,种师中带了马政等几名军官,策骑缓行,视察前线的军情,一遍又一遍地慰劳了他们碰到的将官和士兵们,鼓励他们再接再厉,打好明天这一仗。许多将士的反应正常,特别是种师中亲自去宣慰的地方,战士们听到他的苍老、缓慢、低沉、有力的嗓音,都感动得哭起来,表示一定要与阵地共存亡,誓不让金军前进一步。

  也有一些官兵的反应冷淡,有人嘀嘀咕咕地发牢骚说吃了三天黑豆,使不动枪,踏不动弩机。有人抱怨今天他们一床弩机,连续发射了五六个时辰,杀敌数百人,手脚都长出老茧来了,到夜来还不见金牌银碗赏下。种师中还是用他的苍老、缓慢、低沉有力的声音说:粮食、赏物都去真定催督,已走在道上,谅一、两天内即可解到。然后他伸出手臂,指向金军的方向说:“金军远来进攻,岂可枵腹行军?’只明天就要把它打得片甲不留。它留下的许多粮食军需,都归我们所有了,弟兄们何忧无食无赏!”

  这些军队中例行的豪言壮语,种师中此时说起来却不见得那么有力了。他自己心里也尽在想,“明天,明天一定要打赢这一仗,否则就不堪设想!”

  后来他们又登上一处高丘瞭望金营的动静,距离虽远,看过去还能看到一个轮廓。那里既有大海似的平静,又有规律性、节奏感很强的波动,把动态和静态很好地结合起来。在种师中四十多年的从军生涯中,很少看见过这样好整以暇的敌人。

  视察完毕,踏着露水回到中坑营寨的途中,大家都沉默不语。天空中半月呈辉,星斗纵横,他们的心境是沉重的。过了半天,种师中才想起一件事,问马政道:

  “床弩箭矢,最关重要,马参谋可曾打听过各军是否敷用?”

  “刚才向各军打听了一下,所余已不多了。”马政低声回答,他的心情也是沉重的,然后好象要安慰主帅似的加上一句,“不管怎样,明日一战,总还够用。”

  说到这里,忽然昕得到一阵马蹄声,马政忙策马去问。来人说是吴统制的随从,有话要回禀经略。马政带他来见种师中,他说吴统制奔驰半天,出入敌军后方,看见敌军调动增援频繁,却未发现姚制使麾下的一人一骑。如今吴统制已漏夜去威胜军找姚制使,特派他先来回禀主帅。

  种师中点头不语,挥手示意来人且去后帐休息。这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原来他希望今夜姚古一军能突然出现在金军背后,他们两军合力反攻,才可挽救危局。现在这个希望又告破灭。

  凭着一个知兵的老将的经验,他首先看到的是有一半士卒士气不振,他明白形势已十分严重。他黯然了半天,几次要想找马政说话,最后又忍住了,还是一声不吭地回进营帐。

  回到后帐,他亲自掌起灯来,凭几作书。马政发现他到很深很深的深夜才入睡。

  第二天,风云突变,从五更起,就听到金营中一片海螺声和鼓声,催动全军,数道并进,猛烈进攻。昨日一战,金军虽然损失了三四千余人,但昨夜从后方开来了大批生力军,使它的总数超过三万人以上。娄宣根本没有把姚古看在眼里,调动全军人马开赴前线,后方只设了一些虚张声势的疑兵,牵制住追兵。姚古疑神疑鬼,不敢出动,又耽搁了两三天,等到他敢于向北推进时,娄室早已胜利回师,做好伏击的准备,把姚古全军击溃。

  一听说前线紧张,有不支之势,马政乞令再到黄友处协助指挥作战。种师中点头答应了,却要马政把孙儿马亨祖留在中坑,说是另有任使。

  马政从主帅的惨淡的眼光里看出,他将要派亨祖去执行什么任务。他为什么要派亨祖而不派其他的人去执行这项任务?他了解主帅的意图。种师中也看出了他的意图已被马政了解。他们彼此点一点头,竟没有再说一句话。马政就把亨祖留下,自己跃马去前线作战了。

  似乎懂事,又似乎不很懂事的亨祖踏前一步。按照军队正规的形式,向种师中敬了一个礼,禀告道:

  “亨祖愿随祖父去前线杀敌,请主帅恩准。”

  “你既来军中为见习军官,当听调遣,怎可自专?”种师中严厉批评了他,然后转为比较温和的口气道,“本帅待派你去京师见俺兄长种宣抚,还有奏章一件,你也赍去了让俺兄长转奏朝廷。事关重大,你小心去京师,把信送到了,就是你立了大功。”

  亨祖一听种师中把这样重要的任务交他去办,不觉严肃地正立,敬了一个礼,说道:

  “小将愿听主帅差遣!”

  “这才是了。”种师中爱抚地摸摸他的头。回身去内帐把一个纸包拿出来,放在案上,却不马上交给亨祖,似平还没有下定最后的决心,让他带走。

  纸包里有一道遗奏和一封家信。

  虽说家信,他给种师道的信中没有谈到任何家事,他只要种师道听到了他的死讯后,立把遗奏面递官家,免得中间有人阻格。此外为马扩提了一笔说:“子充一狱,纯系诬陷,兄长要为他昭雪,不然,马氏三代英灵,目岂能瞑?弟在泉下也死有余恨矣!”

  给官家的遗奏中,他把榆次一战失利,全部归咎于本人,为许翰、刘鞈、姚古三人开脱罪名。因为他明白,战败的消息一经披露,肯定有人要借机攻击他们三人,把朝廷中唯一主战的大臣,地方上尚堪一战的两名军帅排挤去职,这样抗金的前途就更加黯淡了。处处以大局为重的种师中一生中最后一次的衡量,也仍然把国事放在第一位,把个人荣辱放在最后一位。对他的曲折用心,当时毁誉不一,但终将大白于后世。人民有足够的聪明来辨白区别象种师中这样的人,以及与种师中的行径完全相反的人孰是孰非,孰功孰罪!

  中午队前,前线传来的消息更加不好,杨志所部因为得不到赏物,竟由主将带头,放弃阵地,哗变而去。大队金军就从这个缺口中涌入。马政、黄友闻讯,双双驰去,以身堵截,这条防线看来已是岌岌可危。

  得到了这个消息,种师中不再犹豫,毅然把纸包交付给马亨祖,又叮咛了几句话,然后郑重其事地解下腰间的佩刀,持与亨相道:

  “这把宝刀乃是先叔祖遗赠之物,在西北战场上立下多少战功。今日特以相赠。贤侄孙佩了它,异日为国杀敌,痛歼丑类,休辜负了俺今日临别赠刀之情!”

  亨祖久知这把宝刀的来历,知道它是种氏的传家之宝,平日不肯轻易示人,今日相赠,用意可知。他正踌躇着不敢伸手去接,却是种师中双手捧与他了。“国之已无,焉有其家?”正是这种想法才使种师中舍得把传家宝送给亨祖的,不过这句话他没有说出来。他只说了句:“为时不早,俺也待上前线督战,贤侄孙就从那山后的间道走吧!”亭祖跪下,拜了一拜,种师中亲自扶他上了马,目击他折向间道,不禁惨然一笑。

  杨志首先逃跑,马政、黄友拼死抵御了一个时辰,弩矢已尽,他们自己射箭攻击杀上前来的金军,不久壶矢又空,他们挺槊,跳出掩蔽体,找敌人厮杀。在他们还剩一口气的时候,没有放过一名敌军进入他们守卫着的最后一道防线。

  最后的命运也落到种师中头上,他带着几百名亲兵缓缓前进,一点也不匆忙的样子。因为这时中军统制王从道、副统制张思正都已溃逃,在他与金军之间只剩一片空白,再也没有什么需要他去保卫的了。正因为四面毫无掩蔽,这一群人缓缓而行,金军倒迟疑起来,不敢纵骑前进。双方又相持了一会儿。当然,不久金军就摆开阵势,一阵风似地冲杀上来。在一场剧烈的混战中,人们看到夕阳正照在一名骑将身上,他已经丢失头盔,一头自发映在鲜红的夕照中,显得十分耀眼。不久他倒下去了,埋葬在一层层叠上去的人和马的尸体下面。

  (六)

  榆次战败后的十天,姚古一军又溃于盘陀。姚古没有积极救援种师中一军,致使娄室各个击破的战略得逞。娄室击败种军后,回师南向,又击溃姚古一军。这在姚古可说是自取其咎,自食其果。西军两大劲旅在旬日间先后败亡,朝野震动。

  七月间,出任河东宣抚使的李纲又组织起最后一次大规模的解围战,分兵三路,解救太原。刘鞈、王渊一路出平定军、辽州,基本上还是走种师中的老路。当时刘鞈已解除真定路安抚使的职务,升任为河东路宣抚副使。解潜、折彦质一路出威胜军路,基本上还是走姚古的老路。另派张灏、折可求一路出汾州路。张灏是河东宣抚使张孝纯的长子,李纲用他为大将,是希望用父子之情来激励他奋勇自效,力解太原之围。结果,只有西军出身的解潜在南北关之间与娄室狠战了四天,不胜而溃。刘鞈、张灏两军听到败讯后,都逃回来了。这一战失败,太原陷于绝望的境地。

  从去年十二月份金军围城以来,太原的城门就紧闭不开,金人筑了夹城以后,更是围得水泄不通,太原城内的物资补充日益困难,张孝纯派使向朝廷和各路告急,使人要冒险缒城而下,这在当时有个专门名词,叫做“擦城”。太原城高数十尺,擦城是十分危险的。有时擦城成功,刚刚双脚落地,埋伏着的金军就上前把使者捉住或杀了。即便在晚间,或者凑巧,当时未被发见,走在防范严密的夹城范围内,要找寻出路越夹城而出,仍然十分困难。因此派出去的使者能够完成任务的,往往十不一二。

  在此期间,张孝纯曾有几封信写给在外督兵的儿子张灏求救,这些告急信中,反映了太原城危急的情况。

  “城中事势,奏检中具之,……此中况味正如病危待汗,存亡须臾,而呼医不至,其荒扰可以想见也。迫切迫切!”

  “医久不至,今膏肓矣!可奈何!然而忍死以俟,尚冀灵丹连投,起此危证。”

  “阖城军民,久已乏食,又无生路,极不帖妥。事势愈危,死亡之期,近在朝暮,可速赴宣抚制置使司,速赐催促大军星夜前来解围为望。”

  这些信说明情势虽已危殆,张孝纯还寄托希望于大军前来解围。自榆次之败、三路之溃以后,金军把夸耀战绩的文件缚在箭矢上射入城内,又把战利品及战俘摆在城外炫耀,用来瓦解城内军民的守志。这一著果然厉害,很多人对朝廷遣军再来解围的希望已完全破灭。

  最后一个出城请援的勇士是西军名将杨可世的从兄弟杨可发。他勇悍敢战,存军队中博得杨麻胡(麻胡,传说中的人名,暴戾好杀,民间甩来吓唬小儿夜啼。)的绰号,他不以为忤,索性把“杨麻胡”三字刺在面上立异。这次他请命求援,越城成功,非常得意,逢到宋人就自夸“杨麻胡擦城出”。但当时南路密密层层都有金军防守,他只得折往北路,碰到繁峙县的豪杰、因不愿顺番差往太原去探事的三个人,杨可发跟他们至五台山北繁峙县东的天延村,招军马四十余日,远近义民来归者二万佘人。五台山的智和禅师也派了吕善诺及号称杜太师等二名徒弟参加义军。金兵闻讯来剿,义军不幸战败。杨可发上五台山投拜,智和禅师和五台山的副僧正真希又拨了二百名僧兵给他,回到孟县,集合了几千人,重振旗鼓。这次声势大振,粘罕亲自率了大军前来“剿灭”。大战一日,宋军才告败退。这一次杨可发可逃而不愿逃跑。面对几十名围上来的金兵,他靠在土墙壁上,掉转枪头,自刺其腹以死。奇怪的是疮口没有鲜血迸出来,只有一块白色的脂肪,隐隐塞住疮口。金军骇以为神,过了半天,才敢靠近他的身体。

  杨可发以后再也没有人能够擦城而出,太原和外界的往来完全隔绝,变成一座死城。

  但是太原人既没有丧失斗志。也决不释仗投降,一息尚存,他们就要奋斗到底。八月中,粘罕又发动了一次猛攻。架炮三十座,发射的石块比斗还大,打入城内,猛烈破坏城上的防御设备。主持城守的西军杰出将领,河东路马步军副都总管王禀随方设施,在城上架设木栅,称为“虚栅”,上面挂着盛糠的布袋,用以减杀炮石的威力,掩护城上的仿御没备。金兵发动五十余辆“洞子”填没壕沟,“洞子”又防“洞匿”,下置车轮,上安巨木,状如屋形,尖顶上用牛皮蒙上,再裹以铁叶。人躲在“屋”内,推动车轮前进,推到壕沟边就用大木板,稻草填没壕沟。王禀把城墙穿成许多小洞,内置燃料和鼓风的皮囊,等到洞子逼近时就把燃烧着的燃料丢出去,里面鼓风,烟焰亘天,把洞子连同填在壕内的木板草荐都烧光了。金兵又用下装车轮、上面备有搁板,高与城齐的“鹅车”进攻。“鹅车”实际上还是云梯的一种,不过头颈伸得很长,外形造得象只鹅。它只要越过壕沟,逼近城墙,把搁板搭上城堞,就可登上城头。王禀一面派人在城墙中穿孔,用搭钩钩住鹅年,使它动弹不得,再用巨绳拉拽,把它拽倒。一面又在城头上丢下油脂芦草等易燃的东西,焚烧鹅车,把它们烧成灰烬。

  这一次进攻又失败了,金军损失巨大,粘罕死了心,不敢再轻于发动进攻。只好等待宋人自毙。

  太原攻守战坚持了二百五十多天,是一场惊天地而泣鬼神的剧战,其激烈的程度超过两次东京保卫战。王禀及其部下英勇守卫,他们总结了前人的经验教训和自己发明创造的许多守御战术,成为后世宝贵的军事遗产。

  太原人以其不屈不挠的斗志和不朽的业绩,写了光辉的一页,记入我国民族斗争史中。

  但是敌人打不倒的太原人最后却被饥饿拖垮了。

  围城之初,张孝纯等有计划地把十五岁至六十岁的男子一律编入军籍,直接参战。全城屋宇房舍,一律拆去墙壁,全部打通,家家户户,都能互相照顾。不论贫富,一律配给粮食,分配工作,使每个人都投入战斗。城内秩序井然。

  随着金军攻击的加强,无法从外面取得军需给养,半年以后,太原的稂食已竭。最后三个月中,他们先吃浮草、树皮,糠秕、草茭,后来煮食弓弩筋甲,最后割死人的肉为食。沦陷前,大部军民已经饿死。最后金兵没有经过战斗,就用云梯爬上城墙。守城的战士,身体靠在城楼壁上,看见金人上城,瞠目怒视,但已叫不出声音,兵器丢在地上,也无力检拾起来。只好听凭金军上城,打开城门把大队人马放进城来。金兵就是这样不费气力地攻破了坚守八个多月的太原城。可以说这座英雄城不是被攻破,而是自然死亡的。

  城破时,除了饿死者以外,活下来的文武将吏已为数不多,大部分也已奄奄一息。安抚使张孝纯和他的儿子文字机宜张浃、转运副使韩总、转运判官王苾、提举刑狱单孝忠、廉访使狄流、通判方笈、张叔达、统制官高子祐、统领李宗颜等,都被金军所俘。粘罕诱降张孝纯,张孝纯拼着一股“浊”气,起先表示不降,还讽刺粘罕说:“我兵饥乏,故城为尔所得,何足道哉!使我有粮,尔岂能逞其志乎?”张浃也大声说:“我不负朝廷。”父子相约殉节而死。

  不过这种勇气坚持不到半天。不久韩总以下的文武官员都不屈被杀了,张孝纯的态度开始软化,张浃也不能“干父之盅”,父子两个一齐投降了金朝,成为言行不一、口是心非的民族败类。

  后来金人也不重视他,让他在傀儡皇帝刘豫手下做一名傀儡宰相。不久即放逐回乡。

  三安抚之一的张孝纯的结局就是这样。起初,他不屑与降敌的蔡靖齐名,还瞧不起刘鞈。现在他愧对尚在抗敌的刘鞈,并且不得不与蔡靖称兄道弟,成为一对难兄难弟。历史的斧钺是森严的。

  城破之初,作为知太原府张孝纯的副手的通判同知王逸全家举火自焚,死得壮烈。

  一代名将,兵马副都总管王禀于城陷后,还率领数十名赢卒进行巷战,突至西城门。这时他已身中数十枪,重新又杀回来,投汾水而死。太原城这才全部沦入敌手。

  粘罕取得太原后,长驱南下,安渡黄河,不久就攻陷西京(宋朝的西京在今河南洛阳市),分兵五万把守潼关,断绝了西军勤王的来路,一面就向东京方向东进。在此同时,斡离不亲统东路军攻击河北重镇真定府。经过四十多天的攻守,真定被陷,以后续陷北京大名府(宋朝北京大名府在今河北大名),也渡过黄河,两路金军再次会攻东京之势已经形成。两京既失,河防又溃,屏障尽撤,东京的厄运是不可避免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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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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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经过第一次东京保卫战,特别是经过约有三分之一的东京人参加的那次激荡人心、震惊天地的伏阙上书以来,东京人变得很多了。他们变得深沉了,不再追求虚荣的享受和轻佻的生活。他们带着密切的   总之,东京人是变了,变得更沉着和更成熟了,他们好象从一个小孩变成为已有相当阅历,经得起考验的成年人。

  不幸的是,这大半年来,一切发生的事,都与他们的主观愿观相反。局势好象沿着一条狭窄的轨道急骤飞驰,眼看距离终点已经不远。终点将是一声飞雷,把大地上的一切炸成灰尘,炸成齑粉。他们虽然怀着无限焦急,却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来阻挡那在轨道上飞驰而来的大灾祸。城市居民虽然热血沸腾,爱国情切,值得称赞。但当他们还没有被良好的领导者组织起来时,却处于无拳无勇的状态,没有多少办法来改变国家的厄运。

  太学里的三家村,这块牌仍然存在,但内容已非,因为参加的成员和地点都有所改变了。三家村的中心人物,也是宣德门伏阙上书的领导者陈东,在上书以后,奸臣们迫害百端,实际上已被开封府监视起来。有人劝他应种师道、李纲之辟,投笔从戎,一方面也为了高飞避祸。他说:当初伏阙上书,请官家复用种、李,为的是急国家之急,岂为自己留一条避祸的后路?朝议要惩办“首祸”,他听之任之,不愿意离开东京一步。后来渊圣皇帝再次肯定“太学生伏阙,乃是忠义所激”,并赐陈东同进士出身,补迪功郎。官场上是势利的,一部份朝臣看到圣眷甚隆,顿时换了一副面目,要想收他为门生,替自己风光风光。他这才想到要回到镇江去省视带病的老母,暂离京师以避“福”。他倒不是害怕短时间的福气会给他带来长久的祸患,凡是深明老庄之道的士人都知道祸福相倚的道理,陈东却不是老庄一流,他是真正害怕被人拉进官场去鬼混,这是一个天生的在野派,永远不知道怎样做官的人。

  他走后,三家村中这个空额由一名女学生李师师来填补。太学中的领袖人物雷观、汪若海、沈长卿、丁特起等在李师师毁家纾难一役中,多与她打过交道,钦佩她之为人。何况他们与邢、何两位也都保持亲密的友谊,欢迎“三家村”仍设在太学斋舍内。不过太学里的风流倜傥、不恤物议也有一定限度,如果真让李师师这样一个名噪一时的歌妓经常出入太学之门,往来庠序之地,那时不仅朝议嚣然,恐怕依附在“至圣先师”神主牌位上的孔老夫子之灵也要站出来提抗议了。镇安坊也去不得,自从师师“穷”了以后,李姥视何、邢两人为蛇蝎,不仅茶酒供应全无,连好面孔也不给一个看。何、邢不愿讨这个没趣。以后聚会之地就在何、邢两位家中轮流举行。

  人员、地点虽有改变,他们的约期却更加频促了。过去几天一会,现在常是隔天一会,有时是每天都会。自从道君皇帝邀师师出逃,经她严词拒绝以后,这个皇帝在她心中才是真正死透了,因而她的行动就更加没有拘束。邢倞家中还有位夫人,始到邢家去,就帮助夫人做菜温酒。何老爹是个光棍,平常一天三餐,连酒带饭,都在外面混着吃,家中炉灶杯盏,一概全无。每次在何家聚会时,酒菜用具都由师师带去,主持一切。活该三家村要兴旺起来,自从师师换了陈东以来,他们的饮食较前更胜了。这原是三家村活动的一个重要内容。

  参加人员也不仅以三人为限,太学生雷观、丁特起有时也自携酒莱,参加一份。邢倞家中地方亮敞,多两个人自然不成问题;何老爹也是神通广大,到期,隔壁邻居自动把地方让出来,请他们去坐地。

  这几个人中,邢倞老成持重,谈话之间,偶有议论纷纷聚讼莫决,最后得邢倞一语裁定,大家才没意见。何老爹生性豪爽,动不动就要与两位太学生抬杠,却不知争论就是太学生的看家本领,文论武争,他们都不甘示弱退撄,何况他们带来的消息多,事情又有根有据,常常迫使何老爹屈居下风,感到不自在起来。这时就得师师出来抚慰一番,提起他生平得意的事情说:

  “雷太学,你补上迪功郎,见在户部供职,一年俸金才不过数百贯。怎比得当日在围城中,王时雍那厮悬赏缉拿,以五千贯购何老爹之首级?老爹也足以自豪了。”

  何老爹一听此话就呵呵笑道:

  “想俺当了染工这个行当,只落得两手靛花,一文不名。”他甩甩两只手然后指着头颅,“想不到这颗首级倒值得五千贯,割了去换酒吃,包咱们这几个人吃一辈子酒也够了。”

  “老爹,你把头颅割了,自己还喝不喝酒?”雷观笑他。何老爹愣了一下,大声地回答:“喝,喝,割了俺十颗头,肚脐眼里也要长出一张嘴来喝酒。”他提起另一件得意事,“那天俺喝了几盅酒,胆气越壮,气力也更大了。看那浪子宰相耀武杨威而来,心里涨满了气,一声断喝,把几名禁军赶开,然后一把就把他拎下马来,几个巴掌扇得他鬼哭狼嚎。当日神勇,全仗这股子酒兴。”

  何老爹还没得意完,忽然被一道呜呜咽咽的哭声打断了。原来象古代善恸的唐衢、爱泣的阮籍一样,丁特起也是个哭包子,受了气要哭、伤心要哭、听到激动的事情要哭,这会子忽然想到二月初五宣德门外那番热血沸腾的情景,想到黯然离京的陈东,忽然悲从中来,哭得伤心。

  他哭起来,又得师师出来抚慰一番,感情才得平伏。师师具有很高的生活艺术,她洞达世情,能够适应各种人。从皇帝到太学生,包括老医士、义父与她在一起时,都愿听她说话,或者说话给她听,看她蹙眉微颦,或者展颜微笑,或者在面靥上出现一个小小的酒涡,或者用纤指轻轻地梳拢着落下来的一绺青丝。这一切都起着调节人们感情的作用。人们对着她如饮醇醪,如对名花,自然而然地心平气和起来。哭声也停止了,气也平了,争吵也和解了。他们也许没有意识到,正是国难以来,大家长期处在焦虑和悲愤之中,到这里来与师师盘桓半天,就希望得到半晌的安慰,片刻的宁静,而师师从来也没有让他们失望过。这个集体之所以能够这样自然而然地形成,师师起的作用很大。

  然而师师虽然能够适应各种人,她自己却不被别人所左右。当此战争风云日益迫切之际,她象许多东京人一样,正在深沉地考虑,万一京城不守,她将怎样来处理自己一身,还有与她相依为命的侍女小藂与惊鸿。其实,当她拒绝与官家逃跑的那天开始,在如何处理自己这个问题上,已经下了最大的决心。对于某些人来说,这样的问题很简单,只要按照决心去做,但对某些人,情况却不一样。决心还要受到严峻的考验。

  这半年多以来,师师的身体倒好转了,在三家村中,她经常以调解者、安慰者的悦人的笑靥出现,别人陶醉于她的浅笑微颦,玉容花姿。只有与她相知甚深的邢倞和何老爹才知道隐藏在这些表面现象背后,她还有十分深沉的考虑,但即使他们也不能够完全渗透她内心的秘密,他们只知道她正在酝酿一个极大的决心,而她的决心一旦形成,即使地震山摇也不能再改变它了。

  (二)

  三家村里又有一次新的集会,地点在邢太医家中,出席人员除了基本成员三人、太学生两名外,又由雷观带来了西军将领吴革。吴革是听说有这样的集会,主动要求参加的。吴革于第一次东京保卫战中,带着二十名骑士突围进城,带来种道师即将勤王入城的好消息,是当日的英雄,东京城中无人不知他的名气。后来他回到种师中的部队,参加榆次之战,对榆次、盘陀两个战役的情况都十分了解。太原失守后,又承朝命出使粘罕军前,以言词折服粘罕,迫使他追回进攻威胜军的军队。这是开战以来,外交方面唯一的一次差强人意的交涉,并探得金军的虚实,备告防河的大帅河东宣抚使折彦质。上月间,他又奉朝旨赴阙,奏对时,渊圣问他割地与不割孰便?当时朝廷内正在争论要不要把三镇割与金朝。他回奏得爽快:“金人有吞箭之誓,入寇京师必矣。割地与彼,徒张其势,也复何益?乞措置边地,起陕西兵马,为京城援,不复议和。”不复议和这一条是朝廷办不到的,但渊圣也要作出万一和议不成的准备,不得不听听这个主战将领的意见,派他去陕西勾兵,委同诸帅臣讲京师武备。陕西勾兵是句空话,结果没有去成功,但他毕竟也有资格参与东京城防的工作了。

  这是个令人瞩目的英俊人物,这次雷观把他带来,自然会受到三家村里新老成员的欢迎和尊敬。还有,在李师师的眼睛里,这个英俊人物的仪表、神态、言论都与马扩有相似之处。凑巧他出使粘罕军前,借的虚衔也象马扩一样是宣赞閤门舍人,现在还有人以吴宣赞相称,这个官衔更使人想起马扩。师师悄悄一问,他与马扩果然是西军中的旧侣,并有相当深厚的交情。这样一种自然联系,使他在三家村中不象是个生客而是彼此已认识多年的旧交,这增加了这天集会的稠密的气氛。

  一番客套后,就转入正题。吴革是今天的中心人物,大家都想叫他就目前的时势发表议论。他却愿意先从榆次之战谈起,谈到姚古如何懦怯,致陷种帅一军于死地。他的叙述开始是平静的,到后来就抑制不住自己的激情了。他说:那天,他受种经略大令,前往敌军之后催督姚古一军。他驰了一日夜,在敌后二三百里中来往寻找,根本未发现姚军,后来直奔到威胜军,才见到姚古本人,那里正是他的一军受令出征的出发点。原来他在京师时,当面向枢密使许翰夸下海口,保证即日遵令北上。事实上,过了十天,仍在原地踏步未动,吴革禀告娄室全军北上,种经略一军已陷入重围,请他急速出师,以解倒悬,继之以泣请。姚古还是慢吞吞地回答出军之事且待与诸将商量,这样又耽搁了两天半,才拔队缓缓而进。此时榆次一军已经陷没,种帅以下的将佐死得慷慨,皎如白日。说到这里,他做了一个猛烈的动作,似乎要把姚古这个人放在他的掌心里捏成齑粉,他问道,“诸位且说,姚古之肉,其足食乎?”

  吴革的这番话慷慨陈词使大家十分激动,仿佛看到那批死难的将士双目不瞑,遗恨填膺,然后又十分感叹地说:

  “榆次一战,两军精锐尽歼,种经略战殁,昨日种宣抚又在京师捐馆,种氏后继无人,西军也群龙无首。赵钤辖、刘四厢远在陇右,防范羌人,鞭长莫及,今番官家命吴某入陕勾兵,竟不知可与何人洽谈。目前娄室已据西京,潼关外陈兵五万,往来途窒。朝廷续旨止吴某勿行,仰见官家保全之意。吴某却怕今番东京再次受兵,欲望西兵勤王解围如上次那样,恐已不可得了。

  东京本身见兵不多,所望的就是西北勤王之师,现在经战略家吴革这样一分析,大家才知道东京确是危机空前。丁特起不由得又要呜咽起来。这时邢倞发问道:

  “种经略的行军参谋马政听说也在榆次一战中阵亡,此事可真?”

  “马参谋之恤典已见明旨,如何不真?俺听战场上逃出来的黄参谋之弟黄爱说,种帅是当日黄昏边殉难的,马参谋与黄参谋在晌午时分就已阵亡。那日辰刻前军已溃,狗彘不食其余的杨志和王从道等率先逃跑,各军纷纷撤下,弩矢又尽,马参谋、黄参谋急率几十名伤残兵卒,凭着一道坚垒,又苦战了一个多时辰,挡住金兵。其用心是拼着自己一死,可使种经略率领残部突围,再作后图。这时,东南一路金军尚未合囤,种帅尽可从容撤出。可惜种帅的死志早决,不肯再作突围之计了。”

  然后他又补充道:

  “马参谋在军中携有他的孙儿马亨祖,才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已见了两阵,俺看他小小年纪,身手不凡,还在马参谋面前夸他是跨灶之器。如今消息不闻,想也跟从祖父一起战死了。”

  “马亨祖莫非就是马子充之儿?”雷观问道。

  “非也,”十分了解马氏家世的邢倞解释道,“子充结褵才不过四年多,哪有十多岁的儿子?听说亨祖是他大哥马持的遗腹子。马持早在西北战亡。如今马氏三世都绝,全靠子充一线单传。前闻子充的夫人,赵钤辖之千金亸娘已经怀孕,但愿生下个儿郎,以续马氏香火。

  由于吴革还是初次见面的朋友,师师的态度比较自持,但一说到马家情况,她也情不自禁地要问:

  “吴将军乃马宣赞之友,相知甚深。他久系真定狱中,究为何事,朋辈久为他不平。吴将军前日军次真定,见闻较切,当知其详。”

  “马子充一狱,纯系刘鞈、李质、王渊三人诬陷,真定人人都如此说,只恨奸臣当道,朝廷不明,至今未为他昭雪洗刷,岂止朋辈不平而已,实令天下志士扼腕!”吴革气愤地说,“俺在真定时,听说种帅、马参谋都入狱去看过子充。俺也想去看看他,只是狱中关防得紧,不得其门而入。其实种帅军中,有一大半人都是子充故旧,都想去看看他而不得。大军出发时,种帅关照刘鞈要看顾子充,不许动他毫毛,否则唯你是问。这话当着人而说,大家都听到了。子充在狱,谅不至吃苦。只是军中报来,上月间,真定已不守,子充消息杳然,不知是生是死,日前已无处打听了。”

  刘锜远戍三载,未得一面,马扩系狱近年,目前又生死不明。师师想到与他们多次邂逅,相知实深。今日面对着英姿飒爽的吴革,使她更加想起马扩来。“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苏东坡的那酋著名的悼亡词忽然不合时宣、也不切题目地涌进她的心头。原来人的意识界是十分宽放的,它不比考场做诗,塾师论文,它不讲究切时切地切题切人那一套清规戒律,只要有一点可以相通之处,就可以彼此借用。当时师师默默地念着东坡的那句词,不觉两滴清泪挂下来了,她又唯恐引起丁特起的一场恸哭,只好勉强忍住。不想丁特起这次倒没有跟着哭,反而带来一条有关马扩的消息。他先笼罩一句道:“俺倒得知马子充的消息,你们可要知道?”

  “快说,快说。”

  大家听他说得郑重其事,都催他快说。

  “那可不是子充自己跑来了!子充,你来得好,大伙儿都想死你了!”他指指门框,哄得大家都回头去看,然后哈哈大笑起来。“师师,看你哭得这样伤心,俺无非是想逗你破涕一笑,千万莫见怪。”说着就连连向师师打恭作揖,道歉不迭。原来这丁特起不但善哭,也善于开别人的玩笑,不但自己常要流泪,也很注意别人的眼泪。

  “你这个不得好死的促狭鬼,但愿你哭出一缸眼泪,自己跳下去淹死了,省得再来现世。”师师由不得骂了他一句。

  “这个死法倒真想得别致有趣。如果真让师师一句话骂死了,自当含笑九泉。可惜俺这会儿死了,你到哪里去打听子充的消息。”他一本正经地说下去。

  “朝廷里那些不肖之徒,上月间又遣工部侍郎王云赴斡离不军前哀求缓师。那王云专主割地求和,朝廷里的吴敏、唐恪、耿南仲等人都十分器重他,连号称主战的宰相何真也说过:“割让三镇之两河之事,非王子飞去莫办!”上月间,他携去的国书中竟有这样的话:“若恤邻存好,则浩恩再造,提师再至,则宗庙殒亡。”

  “无耻,无耻!”大家听了这两句,都骂起来,问是哪个贼王八起稿的书词?

  “闻是翰林院承旨吴开削的稿。”

  “呸!我道是那个吴开,”何老爹敏捷地接上了话头,“那吴开、莫俦、李回三个号称套在一只裤脚管里的三条蹊跷腿。如今三个都发迹了,莫俦钻了吴敏的门路,官拜刑部侍郎,贪赃枉法,家赀万金,近又遣往粘罕处乞和,李回派到黄河边去督师,还给了个巡按大河使的名义。他才走到河边,听得对岸一阵鼓声,先吓得屁滚尿流,丢下大使的印信就逃回京师。俺说这吴开,哥儿俩都发迹了,你怎不露一手儿?今日果真如此。俺恨不得把这三条蹊跷腿都砍下来,放到腌肉缸里去腌~腌,只怕还有人嫌脏嫌臭,不肯吃它!”

  “丁太学,你且说王云割地求和之事与马子充有何干系?”邢倞急问。

  “要索三镇,原是斡离不自己提出来的,及至王云赉了朝旨允承割让三镇时,斡离不又翻前议,不要三镇,而要河东、河北全路了。不但如此,还要朝廷遣送蔡京、童贯、王黼、吴敏、李纲、马扩、詹度,张孝纯、陈遘九人的家属前往金朝,才可商最缓师之议。”

  “这九个人,”邢倞首先提出疑问道。“或忠或佞,或生或死,或坚守抗敌,或无耻乞降,或被系在狱,或远斥外地,事情不同,薰莸有别。金人不伦不类地把他们列在一起,要把他们的家属索去何用?”

  “醉翁之意不在酒,公相的宠姬慕容夫人、邢夫人、武夫人艳名夙著,久有‘一树红桃三朵花’之称。莫非金帅好色,索去了要充为下陈,”雷观笑答道,“只是吴敏的侍婢远山远去扬州,王黼的宠姬田令人,号称国色,久已跟一个缉捕使臣逃亡,要找回来却不容易了。”

  “太原之失,李枢使也遭废黜,远斥南服,尽室而行,只怕也拿不到了。”

  “张孝纯属已降敌,金人要他的家属,是想为笼络之计,见好降人,其情可知。”

  邢倞的这个推测,甚合情理,大家一致赞同。

  詹度陈遘先后为中山府知府。太原失守后,中山仍在喋血坚守中。金人勾取他们的家属,意图以宋人为质,要挟他们出降。吴革的这个推测也是合理的。

  使他们大惑不解的,为什么把马扩家属也列在名单之内?马扩职位比其他八人低得多,手中又无兵权,长期来系在真定府狱中,目前不知所存。把他的家属取来,是何道理,大家也想不出来。

  “莫非金人已知子充踪迹,取他的家属来胁降?”雷观推测道。

  “非也,”丁特起说,“王云去金营时,斡离不当面问他子充的下落,可见斡离不也不知道子充何在,所以在国书上特别注明一笔要朝廷查索报明。”

  这时李师师发言了。她说,曾听马宣赞说起过,当年使金时,多与斡离不过从,两人曾并骑上山猎虎,各有所获。想是斡离不深知马寅赞之才,唯恐他一旦再起,必为彼国之患。不如先把他的家属拘捕了,异日可为要挟之用。”

  “师师所言,深有见地,”吴革马上接着说,这是他第一次直接称赞师师,倒使师师有些面红耳赤起来。“只是斡离不不知子充之心,马子充心如铁石,岂肯为家属易节?斡离不此举也属徒劳无益。”

  李师师和吴革的话,高度评价了马扩之为人,这时邢倞又补充道:“不但子充如此,子充家人也都是心如铁石,岂肯受金人之胁?”邢倞的话说得及时,李师师急忙为他斟满一杯酒。何老爹提议,为马子充干此一杯!这个提议,深合大家之意,他一举杯,其他五人都跟上了,痛快地一饮而尽。

  “今日打听得朝廷给斡离不的复书又由王云赍去,除同意派皇九弟康王前去虏营讲和外,”丁特起索性把话讲完了,“又备述以上九人的生死情况,见在何处,务要把他们的家属拘拿到案,听会人发落。只是说到子充时,也道不知所往。子充的踪迹真个叫人悬念不止了。”

  “金人如此寻根究底地追索子充及其家属的行踪,必有所为。”邢倞带着老年人的深谋远虑替亸娘担起心事来,“子充一家都在保州,目前保州存亡不明,只是边城孤悬,终难久守。俺只怕这一家子难免都要遭到金人毒手。”他说着,不禁从丹田里滚出几声沉重的叹息,然后加上一句,“如果真是如此,天道宁复可问?”

  “邢太医还提什么‘天道’,如有天道,杀人掠地的金寇怎能猖披至此?”吴革先反驳这个所谓“天道”的过时理论,“俺此番道出河阳,来到京师。听当地人说,金人渡河之役,我军有十二万人守河。金将娄室说:‘宋人虽多,不足畏也!’尽取军中战鼓,痛击达旦,十多万大军在此一夜间都被战鼓声吓跑了。何老爹刚才说的李固,也是被鼓声吓跑的。官兵逃走,老百姓逃祸不遑,转辗陷死于泥沙中的何啻千方。过了两天,斡离不的大军也自魏县的李固渡渡过大河。不意黄河天险,两路会兵不费一矢之力,两天内先后渡过,坐使京师危急,人民遭殃。此乃人事之不臧,何关乎天道?”

  对吴革的这番激动人心的发言,各人都有自己的理解。何老爹也不禁叹息道:“河东、河北、朝内、朝外,都有这等脓包的将兵,窝囊的官员。有官如此,中国焉得不亡?俺怕这番东京城难保了。”

  “自有生来多涕泪,独无人处恸江山!”丁特起吟了这句诗以后,独自跑进邢倞的里间,呜呜幽幽地哭起来。这时大家都有几分酒意,举座为之惨然。

  吴革与丁特起十分熟悉,他跑进里间把丁特起拖出来,叫道:

  “特起,恸哭江山并非见不得人的事,你要哭就大声哭,到大庭广众之间来哭,躲在里间幽幽地哭,还算什么大丈夫、太学生?”然后他又面对大家说,“众位休被他哭得肠断肝裂,意气颓丧,且听俺吴某说一段话。上月间粘罕率军过隆德府,在城下大言,我今提兵问罪赵皇去,尔等但将犒军酒肉送来,我明日即去,不攻你城。知府张有极与属官父老共议。通判李谔主张给粘罕烧烧香,叩两个响头,送些酒食去就可免祸。父老们听了大怒,说道:‘若如此,乃拜降也!如通判要与他酒食即与,男女等却愿守城!’次日粘罕来索酒食,父老们喧骂这里无犒设物给你。李谔尚待呶辨,一个军官上前大呼,‘通判莫待反耶?’一刀掷去,斫中他的同颊,父老们即刻集合了数千人,凭城与金军大战两日,只杀得红尘滚滚,日月无光,惨烈异常。”

  这个故事说得生气勃勃,大家的情绪果然振奋起来。何老爹先就干了一杯,喝彩道:

  “隆德府的老百姓如此英雄,这才不辱没我们的祖宗,即使战败了被杀,虽死犹荣。”

  “何老爹说得恁地气壮,咱汉人就是要做好汉子。”吴革顿时飞起一杯,与他对饮了,又针对他刚才的一句话,说道,“有民如此,中国定不灭亡!即如你何老爹年初围城时,怒斥王时雍,不让狐群狗党抄毁师师之家。陈少旸伏阙上书,你往来保卫,又率众殴击奸党,当时何等意气!难道今日豪气已尽,眼睁睁地就让金贼占我京师,覆我大宋社稷不成?”

  一句话把何老爹激得跳起三丈高,他大叫道:

  “俺何宏虽是个粗人,却也略识大义,这一腔子的热血,早已卖给国家。只是腔子上少了这个,”他用手指一指头脑说,“种宣抚、李枢使既被废斥,少旸又到南边去了,俺忽忽如有所失,不知道听哪位说话跟哪位走路好?如今你吴统制忠义为国,还肯结交到咱市井细人,俺不听你话还有谁的话可听?俺如今就跟定你了。吴统制你如有驱策,何宏俺一定执鞭相随,万死不辞。”

  “俺吴革何人,敢来驱策老爹?”吴革谦逊道,“凭你老爹在东京城里的声望,只要登高一呼,一、二十万人怕不都跟着你走?大家一条心用于抗虏之事,战士在城上击贼,老百姓从旁缉奸安民,修城筑道,搬运矢石,传令传食,有多少事情可做。事有巨细、功则相同,这就是老百姓的救国之道了。还有你邢太医,刚直不阿,交友遍及京中,其中岂无忠义绝伦之士?如与他们广通声气,必能收得集思广益之效。邢太医、雷太学、丁二哥,你们且屈指数数在今东京城里,还有哪些忠义之士,可与言救国之道的?”

  一句话触发了邢倞、雷观。他们列举出监察御史张所、禁军将领蒋宣、李福、卢万、崔广、崔彦、太学生吴铢、徐伟、角抵艺员李宝等名字不下二十余人。吴革一一记下来,然后亲自给大家斟满了酒,提议道:

  “众位都是汉家的好汉子,”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就是师师,虽属巾帼,忠肝义胆,也是我汉家的好汉女。今日一会,非比寻常。吴革不揣微末,愿与众位歃血为盟,誓保大宋江山,不与金虏共存于斯世。至于各位提出的忠义之士,自当逐一相访,披肝结交,若得万众一心,咸来赴会,岂惧金贼肆虐,奸臣卖国?”吴革这番话说得意气如云,博得大家的激赏,都说愿意歃血与盟。只是谈到为头的问题,吴革又客气一句道:“至于领袖之选,自当虚位以待贤者。”

  “义夫(吴革字),这话就不对了。”丁特起也变得积极起来,“你看邢太医、何老爹都愿推你为尊,此事攸关大局,岂为一人荣辱?义夫再推却,就是矫情了。”

  这个问题无可再议。大家都推吴革在首位坐下。吴革顿时现出一股刚毅之气,说道:“既然众位见推,吴革义不容辞,只好暂时承乏此席,权为盟主。吴革分居军人,将来会众多了。不免要以军法部勒,那时众位要大力支持,才好办事。”

  这一条大家又通过了。然后吴革发令道:“酒来!”他自己拔出佩刀,卷起农袖,一刀刺入臂中,把鲜血流入一个盛满了酒的大瓦盆内。他的隔座,恰巧正是师师,他又犹豫了一会,待把刀子递给左旁的雷观。不想师师一声不响,就把刀子接过来。她挽起衣袖,露出一弯玉臂,咬紧牙齿,用力一刺,把刀子刺入皮肤,一缕鲜血弯弯曲曲地流入瓦盆。然后再一个个挨过去,大家都刺了血。盟主吴革就用刀子在酒盆里搅动几下,双手捧起酒盆,喝了一大口。挨到师师,她喝血酒要比刺血困难得多,不禁皱起眉头来,她感觉到大家的眼睛都盯着她瞧,她闭上眼睛,一挺脖子也喝下去了。大家挨次喝酒,转了两圈,早把这一大盆血酒全部喝干。

  和着血的酒进入血管里,使他们的血液更加沸腾起来,他们的神色也更加肃穆,这是因为他们意识到抗金的大业已有一大部份落到他们的肩膀上,他们不是甩言语而是用决心要实现今夜的誓言。

  这件事发生在金军第二次进攻东京的前夕。从此三家村成为东京城里一个抗金的“地下据点”,到了适当时机,它的作用就会显示出来。

  (三)

  从靖康元年十一月十二日粘罕大军渡过河阳的黄河渡口算起,两天以后斡离不大军也渡过魏县李固渡的黄河渡口,直到十一月三十日,金朝东西两路大军同日到达,会师于东京城下,闰十一月一日金兵正式攻城的二十天是民族危机空前紧急,是北宋朝廷已处在生死绝续关头的关键性的二十天。

  作为高级军官吴革、作为刚刚有了一个出身的起码官员雷观、作为尚无一命之荣的太学生丁特起、作为各阶层市民的医士邢倞和染匠何宏,作为闭门谢客的歌妓李师师等都明白地感觉到,在这关键时刻中宋朝人应当有所行动才能打退金人,决不能寄托希望于一场瘟疫和一场大地震使金人乖乖地自动撤退。

  但是作为主持朝纲的当局大臣何栗、孙傅、唐恪、耿南仲这些人,在这个关键时刻又做了哪些应急的准备工作,采取了哪些战守的行动呢?

  说来好笑,渊圣皇帝命令吴革到陕西去勾兵的明旨下来以后,大臣们进行了一场讨论,首先对并非由他们推荐而是渊圣皇帝直接召见的吴革感到十分不满。如果哪一个普通军官都可以直接见到官家,妄论国是,反对割地、劝渊圣“不复议和”,朝纲岂不是要大乱了?他们先给吴革加上一个“动摇国策,荧惑圣听”的罪名。然后针对吴革的“勾兵陕西”之议,提出两条理由:

  第一条是属于财政方面的,如果陕西或其他地方的勤王军都“勾”到了,这笔费用如何开销?他们的官样文章是:今百姓困匮,调发不及,算数十万兵于京城下,财用何以给之?说得好冠冕堂皇!不过他们忘记了一条,他们还准备补足年初斡离不围城时勒索去的不足之数,另外每年加三十万两匹银绢赂献金师,以求缓攻,不知道这笔帐准备如何开销?

  第二条是属于外交的,说是今朝廷讲和,不务用兵,若使金人知道朝廷已在东京附近征集军队,志不在和,岂不激怒了他们。

  根据这两条理由,他们决定不准吴革前往“陕西勾兵”,也不准另一个带兵的文官张叔夜率领所部从京西路前来勤王。

  作为普通军官的吴革,的确不了解朝廷事务的复杂性,渊歪皇帝亲自接见他,当面跟他说要他去陕西勾兵,后来又正式下了明旨,却还是作不得数。只要在宰执之间有了反对的意见,他们就有本事使诏旨成为一纸空文。吴革后来续得诏旨命他暂缓陕西之行。那时潼关已遭金军封锁,吴革还当这是官家对他保全之意,怎知道其中还有这样复杂的经过?

  后来有一次,他因议论京城防守军务与耿南仲在政事堂争执起来,耿南仲气鼓鼓地朝他白了一眼,然后冲口一句骂出来:“公之言何一似太学生?”

  吴革当时还不知道这句话的分量。后来问了丁特起,才知道在政事堂中,太学生就等于是盗匪寇贼的同义词。主战的太学生是主和的宰执们的第一号仇敌,普通军官吴革说起话来和太学生一样,根据他们的逻辑,他当然也是他们的第一号仇敌。

  吴革到京城来了一两个月,学了不少乖,到最后总算弄清楚了官家要他与宰执们商量战守之计,实际是“与虎谋皮”的勾当。他这才下了决心要与何老爹等人组织“地下据点”来进行抗金的大计。达官贵人中间既然找不到同盟者,只好在市井细民、学生官兵中寻求志同道合的人,这是事理发展势所必然的。

  不过宰执大臣,也还有各自的面目,并非完全划一。譬如“主战”的宰相何栗,他的面目便不同于其他的宰执,做出事情来也别有一副肝肠。

  何栗为人犹如一只红萝卜球,他的主战的主张好像一层红皮,用手指甲把它剥去,里面雪白的萝卜心子就露出来了。他是战在皮外,和在心子里。其实从他本人的外形来看,圆滚滚的脸,圆滚滚的身休,圆滚滚的一团被酒糟染得通红的鼻子,也很象一只红萝卜。何栗上台前曾受到太学生舆论的支持,后来太学生看穿了他的行径,撒回支持,改为斥骂攻击,并为他加上一个“红萝卜球”的绰号,从此他对太学生痛恨的程度也不下于唐恪和耿南仲等人。

  不过他还是千方百计要把它这层红萝卜皮保牢的。原因是:他很明白,他之所以能够进入宰执之列,后来又代替了因一次夜出被老百姓打碎灯笼,因而被官家认为“失尽人心”的唐恪而跃居首相的地位,主要就因他有主战派之称。放一个主战派在朝堂之内,犹如在一大堆白萝卜中间搭进一只红萝卜,既可使官家放心,又可敷衍一下舆论,这个做法在第一次围城以来就行之有效。表面上的平衡不会妨碍主和派实际上的一统天下。

  何栗一个积极的备战措施是在京师招募一支人数多至七千七百七十七名的“六甲兵”。

  事情是这样的:殿帅王宗濋麾下有一名叫做郭京的老兵,自言善于“使神役鬼”,有“移山倒海、撒豆成兵,隐形潜身”之能,如使他招募一支“六甲兵”守备京师,金人不足平矣!

  王宗濋把他推荐给首相何栗,何栗先还不相信,要当面试一试。他们在金殿之上进行试验。郭京带来了他的两名助手,一个是还俗的和尚傅临政,人称“傅先生”,一个是在东京街市上摆个摊头,挂起十多只葫芦卖药的道人刘无忌。他们用白粉在金殿地砖上划了许多个大圈圈、小圈圈,大圈圈外侧的左右边各画一道门,左门上写个“生”字,右门上写个“死”字。试验开始,郭京南面而坐,口中念念有词。傅先生手持铃铎,振动不已,蓦地刘道人奔出来,甩一个虎跳,头顶着地,双脚向天,沿着圈圈转了三圈。郭京喝声“住”。一只白白胖胖的波斯猫忽然从刘道人的衣兜里妙乎妙乎地爬出来,那壁厢傅先生也从衣兜内取出一只硕大无比吱吱乱叫的老鼠。郭京吆喝一声“生”,傅先生把老鼠放在生门,刘道人把波斯猫放进死门,猫鼠一齐进入大圈子星,彼此沿着小圈圈转来转去,相互盘旋,有儿次,猫儿老鼠擦身而过,老鼠丝毫没有畏怯图逃的样子,猫儿也象根本没有看见老鼠一样。这样足足表现了半刻钟,然后郭京又喝一声:“死”,猫、鼠交换了进口的门。老鼠一进死门吓得伏在地上不敢动弹,猫儿跳过去,一爪搭住,就把它咬死撕裂了。

  试验成功,在一旁观看的大臣、内侍们莫不咄咄称奇。郭京趁终夸下海口道:“如依此法用兵,我入生道则番贼不能见我,番贼入死道,则束手受缚耳!”又说他就要到市上招募七千七百七十七名六甲兵,但论八字,不问技艺,只要推算得八字好的,即能入选。他们一上阵,金将粘罕、斡离不将尽成俘虏,驱之回城,大功告成,指日可待。

  何栗对郭京深信不疑,郭京提出的要求,照单全收。果然不到十天,六甲兵就全部招募足额,屯于城中的天清寺。

  有个同乡给主持城守的副宰相孙傅上书,掏出郭京、傅临政等人的老底子,还说“自古未闻以此成大功者,如今郭京等在京师为非作歹,万一失利,贻朝廷羞!”

  孙傅把那同乡召来斥骂道:“天佑宋室,乃有郭京之异人前来相助,金殿试兵,某所亲见,岂有虚诈?你小子怎敢胡言?幸好你只与我说,此书若让别人见了,定坐你以诅师之罪,祸至灭族矣!”

  那同乡见他无理可喻,只得逡巡而退。

  耿南仲等主和派并不相信这等妆神扮鬼之事。他们在一旁看到了,心里暗暗发笑,表面上却附和大家之意,还祝贺何栗道:“有此神兵,京师防务无虞,此乃相公之洪福,今后,公但在城楼高枕酣卧、坐待捷音。此外与金人酬对之事,某等数人足以了之,公何虑之有?”

  主和派不相信神兵,他们相信的是与斡离不做交易:我们既挡住了陕西、京南的勤王之师不使入京,你岂可不给我们一个好面孔看看?他们尤其寄托希望于康王、王云奉使斡离不军前议和一举。其中耿南仲表现得最积极,他同意渊圣之旨,儿子耿延禧被派为康王的随员,一同北上,吃一点苦头,富贵唾手可得,这个险值得一冒!

  (四)

  康王赵构是太上皇的第九个儿子,在兄弟行中,以干练和才学著称。

  在宫廷这个环境中,特别在那“太平盛世”培育出来的皇子们基本上都是一种类型,不过随着各人的癣性、爱好、天分和成长经历,也可以略有异同。

  譬如太上皇是著名的艺术家,书画都属于第一流。他的子女们为了博得父皇的欢心,都留心书画,注意文化教养。太上皇的几个儿子在这方面都有些成就,渊圣皇帝擅书法,学的是薛稷体,字迹秀美,康王也长于此道,学的是黄山谷体,字体瘦硬,郓王曾举状元,肃王被斡离不当作人质押往燕京后,曾在吴天寺默读一篇碑文,回到寓所,把全文一千多字默写出来,一字不差,监视他的女真贵族们看了也十分敬佩,但这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好处,据说就因为这个缘故,斡离不把他扣留在燕山,不放回来。

  “才学”,如果单指写字读书,做诗画图,那是许多皇子都具有的,可是在宫廷的环境中,如何锻炼出一个皇子的“干练”,那就令人费解了。而且“干练”本身的定义也很难下。大约康王之为人,对本身利害的考虑十分周到,决不糊涂,而且很懂得趋利避害之道,这就是他们所谓的“干练”。

  康王之所以在宫廷中就得到锻炼的机会,与他生母韦氏出身低卑有关。韦氏原是宰相苏颂家里的一个丫环,苏家不要她了,转辗进入宫廷。后来在宫廷的马球队中当一名队员。由于她的姿色,骑术都属平平,并无特殊吸引官家之处。幸亏她与同队的乔氏相好,两人相互约定,如一方遭际了官家,一定要引进另一方。乔氏色艺超群,很快就封为贵妃,她不忘誓约,把韦氏带见官家,封作才人,还生了个儿子,就是康王。

  即使这样,由才人升为淑妃的韦氏在宫廷斗心勾角的争逐中仍然处于不利的地位。官家很快就忘掉有她这样一个妃子。眼光势利的内监、宫人等也很少会口角春风提到韦氏,而嫔妃之得以接近官家,除了少数几个能使官家念念不忘以外,全靠别人提醒他,才想起来,偶然去光顾一次。宫廷中的姐妹之情也是靠不住的,乔贵妃虽然长期受到宠幸,势倾后宫,此时却视官家为禁脔,一心只想让她一个人包办独占,早已忘了与小姐妹的誓约。因此韦淑妃的处境比普通给事的宫人还不如,普通给事的宫人平常还有机会承望官家的颜色,而她,却深锁在官院之中,一年半载中难得有一两次与官家见面。

  母亲的失势给儿子带来困难,处于孤臣孽子的地位上的康王从小就养成万事都要想一想的习惯。他的一言一行都要考虑到对自己和母亲有什么影响,有什么利害关系。母亲在宫廷斗争中是弱者,她没有很好地利用为官家生了一个儿子的机会来抬高自己。儿子却是个强者,他发誓要超过所有兄弟姐妹,突出于众人之上,为自己和母亲造成扬眉吐气的地位。

  除了母亲,他对任何人都没有感情,特别对父皇和已经被立为太子的长兄。因为一个是造成母亲痛苦生活的祸首,一个是阻挡他出人头地的一堵墙。封建的教育花了整整十年功夫,教他要学会礼让仁爱、孝悌忠信,宫廷的倾轧生活同时教会了他不要去相信这些鬼话。赵构是个聪明的学生,两样都学到家了,他懂得表面上的孝悌和骨子里的仇恨。他很早就勘破了那欺骗人的一关。

  第一次围城之役,斡离不提出要亲王、大臣为质。渊圣征求兄弟们的意见,谁都怕一入金营便回不来了,大家推推托托,礼让为先,没有一个肯出任艰巨。只有康王感到这是一次让他脱颖而出的机会,越次上告,自愿请行。渊圣大喜,就派他与少宰张邦昌一起进入金营。康王留心行事,既不敢触怒斡离不,自取祸患,也不肯象张邦昌那样卑躬曲膝,自失身份。在金营中,他更小心地把自己掩盖起来,没有做出象肃王后来在燕京做的那种蠢事,自露才华,惹起金人的猜忌。他在金营二十多天,应付得体,后来改换肃王为质,斡离不就把他送进围城。他居然从虎口中脱身回来。

  从此康王在朝廷上取得了一定的声望,在宫廷中,地位也超过诸兄弟。

  这次出使求和,虽由斡离不点名指定,也受到朝内主帮派大臣唐恪和耿南仲的怂恿。他们认为派去谈判的人身份越高,谈判成功的机会也越多。王云虽然能言善道,两次出使,都使金人满意。毕竟地位太低,人微则言轻,不能见重于敌方。他们奏准了渊圣,派康王率领一大批人,浩浩荡荡地前往斡离不军前谈判。

  康王这次出门与第一次完全不同。第一次,他仅仅被派去做一名人质,这次却身系朝廷之重。因为他明白无论渊圣,无论所谓“主战”的大臣何栗等心里都希望谈判得成。至于条件,割三镇割两河,尊金主为伯皇帝或为父皇帝,要多少“犒设”,反正都是一样,只要和议得成,不管付出多少代价,都可签约,在这方面,他已取得全权。和议不成,他顶多与兄弟们一样同归俘辱,和议若成,他就是第一号功臣了。本朝一百余年的历史中。亲王从来立过这样的大功,因此,他欣然受命,出城而行。

  在康王辞别了母亲韦妃、妻子邢妃即将首途出发时,发生了一件不寻常的事。婢子招儿忽然鬼迷心窍地当着许多送别的人说,她刚看见云端中有四尊金盔金甲的将军,状貌雄伟,手中各执宝剑、弓箭、刀戟等武器,样子好象要护卫殿下出门。她向天空那个方向比比划划,让大家来看。有的说也看到了两驾尊神,有的说云彩重迭、迷迷雾雾,看不清楚。这时母妃韦氏恍然大悟道:“我事四圣,香火甚虔,今日吾儿出行,宜得其阴助。”

  小婢招儿与书妃的话肯定要传出去,那会引来两种后果:

  一种是康王奉使议和,出门时受到四圣的护卫,吉人天相,和议必定有成。

  一种是康王出行,有尊神护驾,乃大贵之兆。

  后面的一种舆论可能给他酝酿不利因素,但目前朝廷切望和议有成,暂时不会给他带来什么祸患,而将来的发展,则说不定还会有莫大的好处。对个人利害关系考虑得非常周到的康王,在决定让母亲与招儿做这件事以前一定把各种利害因素都衡量过了。

  在亲王权贵之间,出了这样一个能够深谋远虑的自私者,并非简单的事情。在当时的历史环境中,一个利害分明的彻底自私者也许会比一个糊里糊涂把国家全部利益都断送了还自认为“朕不负百姓”的皇帝有用。

  康王等一行人是于十一月十六日出京的,事实上,斡离不,粘罕两支大军已先后于十二日、十四日渡过黄河了。当时,康王还未知道。他们从浚县的河津渡河,道经长垣(今河南长垣县)时,听老百姓纷纷传说金军已两路渡河,斡离不大军从魏县渡河后已直趋京师。老百姓也打听到康王一行人要去北京大名府与斡离不议和。出于对皇子的爱护,他们笼住了康王的马头,不让他向前走。他们说:斡离不已离开北京直取东京,殿下去了,也是扑个空。不如留在这里,起兵攻打金人的后路。百姓都愿相随。

  百姓对康王的绻绻之意是十分明显的,说的话也很有道理。康王以好言相慰道:

  “父老之意,俺都省得,只是长垣非用兵之地。昨日出京时,官家面谕磁州宗泽有兵一万五千人,披城立寨。俺即待到宗知州那里去,与他商议起兵之事。父老们在这里起了兵,续到磁州,听俺调拨可也。”

  老百姓走散后,长垣的官吏们也来献起兵之策。康王脸色一沉道:

  “本藩受官家之命,前去金营与斡离不议和,未得朝旨,岂可擅自起兵,败坏祖宗法度。你等好糊涂!”

  然后他关起房门来,斥责王云道:

  “王尚书,你一意主和,官家派你两番出使,乞求缓师,你回来说二太子要三镇,续后又说要以黄河为界,即可缓师不攻。朝廷都依你了,明旨割与,只求缓师。不想他又翻前议,挥大兵渡河,直趋京师。此事你我如何向朝廷交代?”

  “渡河之事,只听传闻,尚未知端的。”王云似乎很有把握地回答,“即使有些少金军渡了河,二太子也必在北京府相待。殿下去了仍可与他面议缓师,不误朝廷之事。”

  “两河之地,他自己已取了,你我前去,尚有何用?怕他不肯以礼相待。”

  “二太子颙望殿下行旆。殿下去了,他必倒履相迎,以礼接待。如今两河之地虽为他所占,尚有不少孤城,不明朝廷意向,犹在负隅顽抗。如今殿下赍去朝廷明旨,又以亲王之尊,谕令各城投降,他们自然听话,倘得两河一时敉平,殿下为二太子立下大功,二太子青眼相看,将来的好处不少。”

  “俺贵为皇弟,爵尊亲王,二太子还会有什么好处加到俺头上?”

  “议和不成,玉石俱焚,尚何有于亲王、皇弟,议和若成,大金朝必有赏赍,犹有胜于亲王皇弟者,殿下岂可不三思?”

  王云的话说得赤裸裸,其实不必他相劝,康王自己心中考虑的也正是那“超过亲王、皇弟以上”的尊荣。但他还不愿马上就向王云袒露心事。如果这样容易受他和诱,就会使他小看了自己。他的长兄渊圣就是吃了这个苦头,让大臣们牵着鼻子走路的。他此番出城,早就拿定主意,一定要重振纲纪,决不重蹈兄皇之覆辙。当下他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面孔,挥手说:

  “王尚书你力主讲和,说是有利于你我。却不知道为害于宗社朝廷、生灵百姓者甚大。此去若遇斡离不,正要与他力争利权,岂可以他之利为利。你且回下处休息,明日仍依原议向磁州进发,如何行止,到时听俺发落。”

  (五)

  对金人要“求”,对百姓要“骗”,对低级官员要“训”,对亲近的属吏也要防他“邀上”,这个年纪不到二十的亲王已经很懂得要用不同的态度来对付不同的对象。可是他到了磁州,却碰上一个无法对付的官儿。这个官儿就是年近七十,身体壮健得犹如一头牯牛、性格坚硬得犹如一块岩石的知磁州宗泽。他一经拿定主张,就用九匹牯牛也拖他不回来。康王终于尝到他的滋味。

  宗泽早已打听到康王一行人即将过境,先派了几百名兵卒,在中途迎接康王,护送来境。他自己率同所属文武官员、全城父老出城十里相迓,把他们一行人送入行馆安置。行馆布置得很有气派,供应华腆,似乎早有准备。

  康王一看这副派头儿,就认为宗泽是个巧于逢迎、趋势附炎的老官僚。对付这样的官员,要严格一点,他当场收下手本,不予接见,只让随行的中书舍人耿延禧、观察使高世则两人出去传话,说行馆中一草一木,一饮一食,莫非民脂民膏,公供张过盛,甚失殿下之意,传语知州,今后都要免了。

  说得好冠冤的话,行馆供张,固然莫非民脂民膏,康王随身携带赠送给斡离不的礼物,用了十辆太平车才勉强装下,价值何止百万,难道这就不是民脂民膏?宗泽且不与他计较这句话,拦住耿、高二人,一定要求接见。

  康王不得已出来相见,看见那么一大批人由宗泽率领着上前参见。行礼刚毕,康王就把刚才叫耿延禧传达的话,自己重说一遍,还说“本藩道出磁州,过此一宿,明日即行,贵知州何必如此费事?”

  宗泽不卑不亢地回答:“斡离不全军已发,东京城下,旦夕将有大战,殿下岂可一宿即行,自投虎口!宗某今日与合城父老前来求见,就为的要挽殿下之驾,在此小驻,建立帅府,起兵抗金,宗某麾下,有善战之士一万五千名,百姓义兵,远近声气相通,旬日之内,就可募集十万人,悉听殿下指麾。殿下舍此尚欲何往?”

  即使语气婉转,他的语气还是带有威胁性的,至少康王是这样感觉的,心中大怒,但环顾形势,一时不便发作,只好委婉回答:他奉旨出来讲和,如有别图,要取得朝旨,才能定去留之计。

  “殿下何得相欺,”宗泽快人快语,一句就戳穿他的谎话,“如今东京各城门都已紧闭,内外不通,殿下何由取得朝旨?不如从权起兵,为朝廷立大功。千万莫为左右小人所误!”

  一旬话触恼了副使王云,他立刻给宗泽加上一顼罪名,“宗知州,你胆敢聚众要挟,阻拦藩驾,其要造反?”

  “王尚书你莫要造反了?”宗泽立刻回敬,“你出入虏营,一进三镇,再送两河,如今还待把康王送与虏人,以取富贵,却不道国人容你不得。”

  这时拥在行馆门口的老百姓都高声叫起来:“王云乃虏人细作”,“把他杀了,以绝内奸!”

  康王一看头势不好,掉过头来,软语相求,请宗泽保护。

  “百姓激于忠愤,岂敢对殿下放肆?只是此地空旷,保护难周,殿下既不喜行馆,今夜就随宗某去州衙歇了,明日再定行止。”

  宗泽说着,就叫人抬来一乘黑漆紫褥的大轿,硬请康王坐上,抬起来就走。他自己骑着马,缓缓随行,一面摆动着双臂,用马鞭和手势示意,麾退拥塞在行馆左右的老百姓,让出一条路来,以便轿马通行。康王随行的一帮人,紧紧跟着他们。

  康王坐在轿里,很不舒服,屡次回头去看宗泽,他仍好象岩石一样,面部毫无表情。康王不由得心里咕嘀道:官家要俺道出磁州收兵,不想这个宗泽手里有了些兵就如此难于对付。骗他,训他、求他都无济于事。今晚且去州衙歇了,看他明日如何行事?

  这时队伍后面喧嚷声大作,重新聚拢的大群百姓,围成个栲栳,把康王的随员们统统截住包围起来。万头攒动,灰尘涨天,忽见一条条的巾帻衣裤在天空中飞舞,飘飘荡荡地落在地上。夹杂在群众的怒骂汉奸声中,是王云的哀求和惨呼声。他才干嚎两声,就被激怒的群众活活打死。

  康王还待替王云求情,只见宗泽一动不动地骑在马背上,双目喷射出火焰般的光芒,他的话一下子就缩进腔子里。

  惩罚了王云总算让康王接受了一个惨痛的教训。他暂时放弃往大名府向斡离不乞和的打算,定下起兵之计。磁州地方太小,非用武之地,由宗泽亲身护送他到地大城高人口众多的相州去组织元帅府。一路上他芒刺在背,竟没有与护送者交谈一句话。

  磁州人民保护了康王,解除他陷入虎穴的危险,康王自己却把磁州看成为一个虎穴,把宗泽看成为一只要吃人的大虫。他乐于在知相州兼主管真定府路安抚司公事汪伯彦的软述迷的庇护下,做起尚未经朝廷认可的大元帅来,那时东京城已岌岌可危了。

  (六)

  十一月卅日,两路金军同日抵达东京城下。他们划分地盘:粘罕负责攻击东京城西、南两面,驻东京以南的青城;斡离不负责攻击东京城东、北两面,驻军东京以东的刘家寺。

  这时,东京城下有两支宋军披城立寨,迎待金军。

  一支是京畿提刑秦元统率的未经训练的乌合之众,所谓“保甲军”五万人。一支是原西军统制官范琼率领的刘延庆旧部,有相当作战能力的环庆军约五千人。这个人们熟悉的范麻子在伐辽战争后长期逗留在京师,与高俅等人打得火热,又受到老长官刘延庆的游扬推荐,在第一次围城之役中,指挥部分勤王的环庆军,凭着几分蛮勇,打过几个硬仗,逐渐挨入当代著名将领之列,这时奉命在城外“犄角”金军。

  斡离不是见敌即攻,范琼和秦元是望风而逃,根本还没交手,两支宋军都逃入城内。“犄角”拔去,城门紧闭,从此东京城下已成为金军的一统天下。

  比较起第一次围城战,在第二次围城战开始时宋朝的处境要困难得多。

  第一、太原失守后,娄室的五万大军,南渡黄河,西趋洛阳,封锁了潼关,把宋朝最精锐的西军关在潼关以内,断绝了它东来的勤王之路。

  第二、第一次围城战时,斡离不兵力有限,攻城的活动限于西、北两隅,有时蔓延到东北角,南面诸门则始终未受攻击。第二次围城时,金军两路合攻,四面合围,陷东京于彻底孤立。

  第三、第一次围城以前,北宋朝廷吵吵闹闹,到了斡离不大军到达东京的前夕,毕竟也定下了战守之策。李纲被任命为亲征行营使和御营京域四壁守御使,取得主持战守的大权。这次渊圣把战、守、和的全权都授给宰相何栗。红萝卜头何栗一手管神兵,一手管议和(除康王外,这时又派出枢密使冯澥到粘罕军中求和),自以为双管齐下,左右逢源,实际上并没有决策守城。金兵兵临城下,临时派待罪在京的刘鞈提举四壁守御,另外又以次相孙傅为守御使,事权不一,掣肘实多。有时何栗、甚至渊圣本人也要来插一手,干扰他们的战守计划。守御使和提举四壁守御根本起不了统筹全局的统帅的作用。他们的地位比李纲当时的地位差得多。

  第四、双方实力对比,即使单从数字上来看,也是相差很远的。第一次围城时,斡离不全军六万人,这次增加到八万人,主要将领阇母、挞览、刘彦宗等仍在军中,只有郭药师以燕京留守的名义,留驻燕京。

  郭药师在第一次围城之役充当向导,立下大功,斡离不却很不信任他。回军燕山后,把常胜军的各级将佐数十人召来问道:“天祚帝待你们如何?”“天祚帝待我们甚厚。”“赵皇帝待你们如何?”“赵皇待我们尤厚。”斡离不忽然发怒:“天祚、赵皇对你们厚,你们都反他,我无金帛与你们,你们更要反我。”立刻麾兵把这些军官都棒杀了。接着把常胜军主力官兵八千余人押往松亭关坑死。留下郭药师一人,名为留守,实系拘留,后来贬死边塞。这就是纵横一时,成为宋金双方争夺对象的郭药师和常胜军的最后结局。

  西路军仍以粘罕、完颜希尹、娄室三大将为主副帅,银术可等战将都属麾下,汉人高庆裔,时立爱为谋主。娄窒、希尹两人轮流至潼关外督师。西路军的总人数,原来与东路军相等,也是六万余人,经过长期的围攻太原,兵力不断补充,总数增加了一倍以上,这时除封锁漳关的五万人外,仍有七八万人参加第二次东京围城之役。计东西两军的兵力已超过十五万人,比第一次围城战增加了一倍半。

  十五万大军在东京四周连珠扎营,这时东京四郊全被金军控制,旗帜军马,往来不绝。城上守军看了十分害怕。

  第一次围城之役,东京原来的守军加上西北陆续开来的勤王军,总数达到二三十万人。解围后,这些大军没有安放到应当去的地方,一部分被遣送复员回西北,一部分参加太原解围战而遭到损失,一部分在防河战争中溃散,还有一部分被主和大臣以经济上的理由遣散。以致金军进至东京时,城内的守军不满七万。各地勤王军早已受到朝命钤止,裹足不前。只有南道总管张叔夜与两个儿子伯奋、仲熊不顾朝命,募兵一万三千人,奋勇前进,在颍昌府遭遇粘罕所部,大小十八战,互有胜负,最后全军突入东京城,这是第二次围城之役中唯一的一支能够进入东京城的勤王军。

  当然不能忘记官家、宰相倚为长城的那支神兵,以及围城当天就被击溃逃散的五万保甲兵。所有这些军队统统加起来也不过十三四万人,未经一战,已经减少了三分之一,在数量上居于劣势,在质量上更是相差甚远。

  所幸第一次围城之役中守城已有相当经验的禁军将领姚友仲、何庆彦等仍在军中。在西军中被推为有大将之才的吴革,也有守城经验,受到姚、何等将领的尊重,后来在攻守战中他起的作用很大,隐然成为事实上的军事长官。留居东京纳福的两军宿将刘延庆一度被任为“提举四壁守御”,负责城守之责,那是朝廷要加重他的部将范琼的事权,不过无论范琼,无论刘延庆都不能寄以希望。刘延庆最后发生一次作用,那是在攻守战十分剧烈时,渊圣问他事势如何?他以习知战守的边将的资格,说了一句实话:“大臣谓城之不可破者,皆是欺罔朝廷,今日之事,可谓危矣!”他说这话的目的是要让渊圣了解事实的真相,采取必要的战略措施,还是危言耸听,促成渊圣议和,现在已不得而知。

  在这些带兵的文臣和将领中,资望、地位,能力能够当统帅之重的看来只有张叔夜一人。围城前,朝廷中竟找不出一个与第一次围城之役的李纲一样的统帅人选。张叔夜这时已除签书枢密院事,有调遣军队的权力,他不避赚疑,勇于任事,担负起城守的重责,重用吴革,令他四城策应,把姚友仲等布置在适当的岗位上,并亲自上城头督战。连日攻守战,尚能相持,张叔夜是有一定功绩的。

  但是朝廷并没有真正任命张叔夜为统帅,议和的阴谋仍在进行。其实这个时候已经谈不到什么议和了,除非就向金人投降。金人开出来的都是要向他投降的条件。宰相何栗在都堂上饮酒谈笑自若,还拍桌击节,歌唱柳永的小词。然后问问属吏,议和的条件谈得怎样了。属吏据实汇报,他摇摇头大言道:

  “便饶他漫天索价,待我赂地酬伊!”

  有一天,他听说张叔夜擅自召集守城将领会议,准备出击。他一怕张叔夜夺了他的权,二怕诸将领夺了郭京六甲兵的功,大吃一惊,急忙奏准官家,诏止叔夜道:

  “同卿檄召诸将,莫是欲出战否?如欲出战,幸先示及。”

  渊圣这话表面上客气,实际分量很重,张叔夜吃了这一闷棍,怎敢再议出兵?后来索性力辞签书枢密院之职,不敢再担负起守城的垒责。

  在张叔夜幕下任职的太学生丁特起看见出击之事不成,张叔夜又意存消极,不禁滴泪沾裳。他与吴革商量后,上书乞早决用兵之计,毋淹延不断,养成夷狄之患。这样的上书,当然不可能得到任何结果。

  在这二十多天的围城期间,宋朝方面竟然推不出一个统筹战守的真正的统帅,直到城池失守为止。

  军事力量和统帅事权的对比,宋朝又是大大处于不利的地位。

  一切斗争,与敌人作政治或军事的斗争,与自然界作生产建设或抗暴的斗争,最痛心的一个现象莫过于力量内耗,在自己内部的矛盾中把力量消耗殆尽,这种现象在第二次东京保卫战中充分暴露无余,以致在攻守战尚未正式开始以前,两军的优劣势就已十分明显。

  东京城的前途黯淡。

  (七)

  渊圣皇帝并没有从金军第一次围城之中吸取教训,也没有看到目前军事上的危机。

  在他亲自上城视察以前。他的心中反而比较踏实,认为目前的处境比他刚即位几天就匆匆应付金军的进攻时要好得多。他的根据是:当时他主张不定,一会儿要守,一会儿要和,每经过一次变换,他的内心就要发生一次剧烈的斗争。这次不同了,他的方针自始不变,他的政策一贯到底。并无左右摇摆之虞。现在他的方针政策是战中有和,和中有战,两不妨碍。他用了双管齐下的宰相何真忠实地执行这一项政策,他自己在富内蜓可以高枕无忧了。

  由于和的需要,他派出康王和冯澥分别出使到斡离不和粘罕军前乞和,答应并准备答应他们提出来的任何条件,只要保牢他的皇位。他一次又一次地应金人之请派出“割地使”,要三镇及两河各地抗金的军民乖乖地放下武器,臣服金朝。他同意下令不准各地勤王军开到京师来。甚至在围城期间,战争十分剧烈之际,他也同意何栗的建议,制止张叔夜的出击计划。那个计划至少能挫动金军的锐气,使它不敢小觑城内守军的力量,总之比现在这样勉强应战、坐待灭亡为好。事实上,在张叔夜准备出击前,吴革也两次建议,出兵城外下寨,使虏人不敢近城,且通东南道路;又乞选日诸门併出兵分布期会为正兵、为牢制、为冲突、为尾袭、为应援,可以战而胜。太学生丁特起在张叔夜准备出击的前后都曾上书乞用兵,论对金人有三可灭之理,角兵有五不可缓之说。这些建议,都被渊圣皇帝置之高阁。

  由于战的需要,他亲自召对吴革,派他去陕西勾兵,并明令他与诸帅臣商议城守之事,有权参加东京的防务。张叔夜援兵开至城下时,他派吴革出城接应,并亲自在南薰门上接见张叔夜,传谕嘉奖,擢升他为延康殿学士,签书枢密院事,得以顾问全部军事。他一再驾幸各道城门,抚慰军民,并出宫中所制的衣袄项围,务令军士温暖。他同意召募郭京的六甲兵,并与何栗、孙傅一样,把最后的希望寄托于这支军队。

  战中有和,和中有战,或者称为寓战于和,寓和于战,比完全的和还要坏,完全的和是一种急性的自杀,万一死不掉,人们必须走相反的路来挽救生命。半战半和是一种慢性的自杀,最后必至于死亡。连改弦更张的机会都没有。这是历史的惨痛教训之一。

  渊圣皇帝要经过三次巡城。亲自碰到不少显而易见的困难,这才了解到情况的严重性,但是,直到东京城沦陷时,还没有放弃半战半和的方针政策。甚至到了被金人控制、监视以至完全成为俘虏的时候,他的求和的幻想一直没有改变。

  不但渊圣一人,北宋灭亡以后,从南宋小朝廷创建开始,遇到金、元侵犯,除了万不得已抵抗一下外,基本上都坚持议和的政策,直到亡国为止。明知道这是无底的深渊,他们却一个接着一个地跳下去,至死不悔,这就是一个值得注意的历史现象,而不能简单从统治者个人的软弱性上去找寻原因了。

  渊圣第一次巡城是在金军已经渡河,尚来抵达京郊的十月下旬。那时守河的折彦质、燕瑛、李回等均已陆续逃回,风声已经很紧,渊圣临时决定,带了文武大臣去视阅各城门上的炮位。

  渊圣跑了三个城头,发现炮零零落落,三处加起来,一总不过三五十位,其中还包括一部份已经损坏不堪使用的在内。

  渊圣显然不高兴地问新任兵部尚书吕好问道:

  “东京各城头共有若干炮位?朕即位前有多少?围城后有多少?如今尚能使用的和不能使用的各占多少?吕卿可细细报来。”

  这个兵部尚书虽然姓着两张口,名为好问,又带一张口,对官场上的消息到处打听,固然十分灵通,对自己的业务却懒得去问。更加想不到一向渊默的官家今天忽然一反常态,一口气问出这么许多问题,竟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好磕一个响头,回奏:

  “臣调本兵,莅事以来尚不过五日,炮位之事,首尾不详,要问原任尚书才知端的。”

  偏偏原任尚书不在跟前,一时又找不到。渊圣皱皱眉头,问少宰唐恪可曾知道。

  主和的宰相唐恪当然也不会了解炮位的数目,只好回奏:“炮位之数,待臣去问了有关经手人员,来日必有以复命。”

  打仗内行,做官外行的吴革不明白这样一件简单的事,为什么要等到明天才能复命。当时他越次对道:

  “此事有何难办!官家派三五人去各城头一看便知,不消两个时辰,即可见分晓。何必待至明日方能复命?”

  渊圣点头称是,就说:

  “吴卿,你且为朕去办此事。朕在此等候回音。”

  吴革唱声“遵旨”上马即行,也不管唐恪等人对他白眼连连。

  这里渊圣在城头上下令试炮。

  由于炮位长期没有管好,炮兵技术又不熟练,试打了几炮,一大半打出去的炮石都掉在护城河以内,甚至还够不上弩矢的射程。有几炮根本发不出去,最危险的一炮,不是飞向前方而是向后面飞来,这一炮因为距离近,特别有力,竟把城楼打塌一角。渊圣等人吓得一齐扑倒地上躲避,过了好半天还是两眼发花,耳际轰鸣,心头乱跳不止。

  这里吕好问早把打炮的士兵拿下,说是惊了圣驾,该当死罪,请旨斩首。

  象常有的情形一样,渊圣的头脑一时糊涂,一时清醒。当下他想了一想说道:“军政不修,乃朕与大臣之过,士兵何辜?棍责已足,何至斩首!”他挥挥手,命人把那名炮手带下去了。

  大臣们见渊圣龙颜不怿,一齐启请圣驾回宫休息。

  “请卿要回即回,朕在此等候吴革回奏。”

  不久吴革驰回来复奏:

  “臣身至西城各门按视,该处年初时战争甚剧,现尚存大炮六十三位,其中废坏的十一位。臣派亲随去东南两城查实有大炮四十位,尚无损坏,都可使用。四城合计,可用之炮,不过一百三十余位,与年初围城时相较,已少了一半。如虏军四面合围,则此区区之数,定不敷用。”

  “炮位如此之少。赶造起来,恐已不及,如之奈何?

  吴革成竹在胸地回奏:

  “臣数次出入固子门、万胜门,见牟驼岗一带金人废垒中尚留有大炮四百多位,当时金人匆匆撤离,不及携走。九个月来,留置该处,日晒雨淋,无人过问。如今何不把它取来,稍加修茸,尚可为我所用。”

  这倒确实是个好主意,不过四五百位大炮,弃置城外已有九个多月,为何无人过问,早把它们收入城内?渊圣不由得又问起兵部来,吕好问说:事属朝廷,合系枢密院收管。枢密副使聂昌说,此事不干枢密院,乃由提举军器监的内监陈良弼掌收。内监陈良弼又诿过于兵部,说兵库为何不收?大家推来推去,竟没有一个部门承管此事。渊圣发怒道:

  “过去之事,休再提了,如今责成兵部,限三日内尽数搬取入城,如有一位未尽,唯你吕好问是问。”然后吩咐吴革道:

  “吴卿,朕委你以城守之责,你当为朕的心腹耳目。三日后,你去牟驼岗视看,如有一架大炮搬取未尽,速来回奏。朕必重责有司。”

  第一次巡城,给渊圣留下了极不愉快的印象,也使有关大臣对不懂得官场窍巧的吴革侧目而视。

  金军开始围城后的几天,雨雪连绵,阴霾不开,气候十分寒冷。渊圣要想亲自去了解士卒身上的穿着是否足够温暖,进行了第二次的巡城,这次巡城,共分四天,每日一壁。第一天,他来到被金军围攻正急的宣化门。他头戴小盔,全身铁甲披挂,乘马在泥淖中缓行,后来徒步登上城门左右翼的“拐子城”(拐子,在宋人的语汇中,有左右两翼之意。如拐子城、拐子马等。金朝骑兵作战常用两翼包抄战术,宋人称它的左右翼骑兵为拐子马,并无马匹以铁甲连贯起来保护作战的涵义。),视察粘罕大营,避遥看见金后营中推出多少状如篷帐的牛皮车及状如大鹅的木车。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左右奏禀:这叫洞屋、鹅车,都是攻城的利器,如让它们逼近城根,城守就有危险。

  这些重武器虽然可怕,但它不逼近城根,就发挥不出威力。澜圣看看城下的护城河既宽又深,里面的积水都已结成厚冰,谅他们插翅也飞不过城壕;倒也不甚在意。

  他在城头上逗留到吃饭的时候,内监们送来御膳。他下令撤了,以饷守卒,自己却取士兵的伙食,与他们一起吃了一餐。他又查问每个士兵的衣着,亲手去摸摸他们的棉袄有多厚,这才发现在这闰十一月的酷寒中竟有一半以上的士兵没有棉袄,有的也都是破的、旧的或薄得象张纸。不禁堕下泪来。眼泪滴进战士的心里。

  这时金军也已吃罢午餐,一队队轮番出来攻城,他们听到城上的嵩呼声,知道渊圣皇帝御驾在此,就大声骂出肮脏的话,一面发矢向城上射来。有的箭矢劲道十足,直贯城楼的板壁上,有的还牢牢地钉进城砖中。

  守城的军士和渊圣自己带来的一部分卫士共三百多人,踊跃请战,要求开城出去与城下的敌兵拼一死战。渊圣答应了。他们大呼出城,用木板和稻草垫铺在坚冰上,渡过战壕,勇猛地扑入金军的队伍中,与金军混战。就个别战士的勇敢和武艺而论,他们并不输与金军。其中有两个手执盾牌长刀的勇士,在敌阵中往来跳荡,不多一回就斫死敌军五六十名。但是后面拥上来的敌军越来越多,宋军却没有后续的部队。城上鸣金连连,要收军入城内,这时敌我混战,短兵相接,势已急迫,他们唯恐引狼入室,使城门有失,下肯后退,最后三百余人全部战死。

  这场接战是在渊圣眼底下进行的。他亲眼看到士兵们英勇作战,抵死不退,愿为朝廷作国殇。但也看到有些将士贪生怕死,或为保全实力,不肯开门相援。特别可恶的是主守南壁诸门的统制官范琼。渊圣两次派人传旨给他开城接应。他竟推托说敌氛已恶,不宜开城,拒绝圣旨,坐视城外鏖战的战上至死不救。渊圣不由大怒,当场下旨要斩他以徇,当不得刘延庆在旁,一再叩头力保,结果只褫夺了他的统制官,留军中自效。

  与惩罚范琼的同时,渊圣把身上佩带的一围玉带解下来,拆开上面嵌镶着的八宝,传旨分给那两名战死的执盾战士的家属,另外战死者也都按规定,加倍给予抚恤,以劝有功者。这些措施赢得了士卒的感泣。

  以后三天也是如此,他分别巡视东、西、北三壁,瞭望了刘家寺斡离不的大营,又从固子门城头瞭望牟驼岗敌垒有没有遗留的炮位还不曾收入城里,但这时牟驼岗又有新的金军入驻,新旧炮泣混在一起分不清楚。

  这里渊圣从城楼上瞭望斡离不大军的动静,那边斡离不也不断登上高处瞭望城内宋朝守军的动静。封邱门外的铁塔,高达三百尺,第一次围城之役,李纲曾登塔顶,视察敌情。如今形势反过去了,斡离不每天必与刘彦宗、阇母等高级将领登塔察看城里的一切。近日细作报来,渊圣每日巡城,分四日巡毕四壁。这种机械的做法,给予敌方推测的可能性。那天斡离不已先在铁塔内等候,远远看见一行人上城头,虽然看不清楚面目,但从种种迹象来看,很可能渊圣就在其中,也很可能就是这一撮人中间的那个被人拱卫着的中心人物。

  作为一个射手,斡离不具有超群绝伦的准头和弓力,他踞高临下,这几百步距离算不了一回事,很可能一箭就断送冷不防的渊圣的性命。这不但他做得到,就是随行的阇母,窝里嗢也都做得到。

  但是作为战略家和统帅的斡离不懂得把这个皇帝留在城内比射死他更对自己有利,为此,他已做了不少牢线搭钩的工作,舍不得一箭就把他轻轻断送了。于是他觑准了这个假定的皇帝,远远一箭,正好射中离渊圣头顶不到一尺之处的一根城楼的木柱子上。

  事后,宋朝人员费了不少气力拔下这支箭,箭筈上清楚地刻着“太子郎君左副元帅东路军完颜斡离不”两行小字。这一箭起了信息之用,它好象给渊圣递个信说:你的性命在俺掌握之中,今天饶你不死,你可要识得时务,才算俊杰!

  这一箭真把渊圣吓环了,以后要隔开多日,他才再敢上城巡视,而且余悸犹在,不敢再上这道容易被敌方发现目标的封邱门视察。

  尽管内心害怕,他亲自行幸四壁,毕竟是围城中的一件大事,理应有一篇官样文章昭告全城将士。他把这个任务交给副宰相兼守御使孙傅,孙傅对守御一行一窍不通,撰写文章却十分在行。他代天立言,顿时草发了一道措施沉痛挚肫的召旨:

  “雪意未解,士卒暴露,朕不敢白安,亲幸四壁,犒劳将士。皇后偕宫人亲制棉襦千领,已发至军前!宫内尚在续制。务使三军尽得挟纩,踊跃赴敌,朕心慰矣!”

  皇帝巡城,在一定范围内,确实可起振奋人心,激励士气的作用,皇后亲制寒衣,也使领用者感奋,可惜限于人力物力,这件事没有持续进行,“宫内尚在续制”也成为一句空话,成为一种象征性的行动。

  官家巡行后两天,东京一个开质库(今湖南长沙市。)的富户张师雄跑到都堂,声称要见宰相何栗论事。他谈的几条都有些道理,其中有一条说:“军兵平日饥寒,当今日用人之际,以单寒之身,暴露风雪中,欲其尽命拒敌,不亦难乎?请括在京质摩并富户,每家出备十人绵袄、绵祷、袜衲等,除鞋外,并不得用麻。如敝损不堪及绵薄之类,皆罚令重作。行遣一万家,可得十万人衣服温暖,如此则军兵乐战而忘死矣!师雄也开质库,愿先倍于众人,出备二十人衣装。”

  这个富户提出来的几条办法倒都切实可行,尤其征集寒衣这一条,办法更加具体。他事前与太学生雷观等商量过,才来都堂求见的。不想何栗最恨的是太学生,一了解他的背景,就哈哈大笑道:“尊论平平,容待理会。”就这样把他打发出去了。

  战争的发展,渐渐集中在填护城河与反填河的这个焦点上。

  洞屋、鹅车、云梯等攻城重武器都是古已有之的,从战国以来,就不断有人发明创造、改进、实践与战争,总结了不少经验,连图带文字载在兵书上。不过军事工业比较落后的少数民族女真入制造和使用它们却是很晚的事情。辽金战争中,主攻的一方,金人没有使用它们。宋金战争开始时,金军也还没有使用它们,及至两路军队屯兵于太原、东京两处坚城下,屡攻不克,他们这才总结出一条经验:“野地合战,宋军望风披靡,凭城坚守,我军每每勿克。”这时在西路军的汉人时立爱、高庆裔等就向粘罕献策,按照古兵书上记载的式样、尺寸,制造出来,用以攻城。由于王禀的防御得法,太原城并非被这些重武器攻下。具有巨大的破坏防守的力量,这一点却为大家所公认。现在粘罕把它们都带在军前,连斡离不也看得眼红,要如法炮制,并把它们看成为攻城的依靠力量。

  不过一切事物都不可能依样画葫芦,它们在太原城下试用已见成效,到了东京城下又发生新的困难。在太原时,他们只要临时搭制一些载重量较大的桥板,就把重武器渡过护破河了,撤退时也是如此,去来十分自由。在东京城下,由于城上的守御玫击较为密集,护城河较宽,还有东京靠近黄河,土质较松,他们试渡了几次,都告失败,或则陷在城河中,或则勉强渡过后,被城上发下来的火箭火药烧成灰烬。这才发了个狠心,非要把东京四周的护城河全部填没不可。这一点大家都看清楚了,填河的目的主要是为了使用重武器,连得没有军事常识的渊圣皇帝也懂得这一点。他巡行四壁时,就关照守御的大臣,将领,要防止金人填河的活动。

  这一天近侍报来,东南二壁的南薰门、宣化门、曹州外门、东水门一带,金人都在填塞护城河,形势危殆。渊圣急忙起驾,带了吴革等几个将领,赶到南薰门。这时南薰门外已有三分之二的河道被金军填没,禁军大将何庆彦刚刚赶到不久,正与金军西路军大将银术可进行对攻。双方都猛发弩炮。上面的宋军要想籍炮石和箭矢之力,使填河的和掩护填河的金军站不住脚,迫他们退回去。在战场上富有经验的银术可已把多辆洞子推到河边,在它掩护下施放弩炮以杀伤城头上的守军。洞子里装满了土、稻草、麦杆、木板。士卒们都扑倒在已经填实的河道上,只等城上的一阵矢石过去,他们趁势揉进,用土填入一段新河道上,上面再铺几层稻草麦杆和木板,城上的攻势虽猛,打不退金人填河的决心。他们牺牲了不少士卒,大量的血渗入泥土中,流在冰块上,但还是节节前进,毫不气馁。眼看这一段河道都要给填没了,形势十分危险。

  从展开填河与反填河的战斗以来,各壁城上的守军都打得十分英勇。金人白天不能取得进展,就利用黑夜偷偷地填。在西、北两壁防守的宋军大将姚友仲传令到处点起火把,放在铁盆里,悬到城外,察照金军的行动。一发现有情况,就先发制人,猛施炮弩,使金人的洞子没法逼进河边,多次破坏了他们的填河活动。姚友仲这个办法行之有效。后来就在四壁推行,实行分段察看。

  前一夜,提举南壁守御的文官中书舍人李擢在南薰门城楼上与宾客酣饮,喝得大醉,竟在城楼上睡着,守城军士也都懈怠了,没有及时发觉城下金军的活动。及至天明,护城河已被填没一半,势成燎原。现在即使御驾亲临,也很少办法阻止它继续填河。

  当下吴革和何庆彦商量了一下,形势已急,除了开城一战以外,别无他法。何庆彦立刻点齐两千名精锐,他与吴革各领一千名,开城杀出。何庆彦补过心切,他一马当先,大声呐喊,直往填河的金军冲去。银术可猝不及防,竟被他冲退数十步,在冰凌泥淖中,也有许多金军被杀。何庆彦利用金军已经填实的一段河道,趁势冲上去,把那些挤着、挨着还来不及撤回去的洞子推倒了几辆,然后整队而归。

  银术可集合败卒,整队再至,忽见吴革在城下摆开阵势,一面保护城门,一面接应何庆彦的前军,队伍十分严整。另在沿河之处,推出几十辅铧车,每辆铧车上都装着一床床子弩,弩士持满以待,单看吴革手中的红旗一落,就要发射。银术可不敢造次追赶,也不敢继续填河,双方相持一会,他就收队而归。这里何庆彦与吴革目送金军全部退回了,再缓缓入城。

  这一仗,何庆彦、吴革以二千名锐卒,背城一战,有死无生。依赖他们的过人勇气居然打败金人数万之众,杀伤了女真兵一千余名,焚毁洞子、鹅车十余辆,迫使女真名将银术可收兵而退,可真是围城以来的一次奇捷。

  论功行赏,官家当场授何庆彦以保州承宣使之职,吴革等也得到相应的优赏,连带有罪的李擢,处分也减轻了,只降官两级。

  官家第三次巡城打了一个胜仗,不让银术可继续填河,心里高兴,可是他的最后一个措施是错误的。军法严厉,在自己汛地上失职,让敌人占到便宜,按律必诛。官家一时心慈手软,轻罚李擢,由于这一失出,以致后来各处护城河都被填河,对失职人员不能再以军法相绳,很快就影响到以后几天战局的发展。

  (八)

  东京人对渊圣皇帝是爱戴的,他做的任何一件好事都没有被人冷淡、遗忘过。

  宣德门上书时,开封府尹王时雍、殿帅王宗濋等气势汹汹地调集了一支骑兵,把二三十万人民团团包围起来,单等圣旨一下,就要来个“草雉禽猕”,血染广场。是渊圣的一句话,一道圣旨,把这场流血惨祸制止了。在当场,他们谁也没有害怕死,到事后,每个人都不忘记他的再生之恩。

  蔡京、童贯、王黼等六贼,横行了二十余年,老百姓对他们“家家有刻骨之仇,户户积难平之忿”。当他们气焰薰天的时候,谁敢去碰他们一根汗毛?又是渊圣皇帝把他们一个个地贬了,杀了,为人民出了一口气,太快天下之心。

  这些功德,载入人民之口碑之中,铭刻在人民的心版上,谁又能忘记?

  第二次围城以来,渊圣已多次巡城,人们喧传说他在雪浆潺淖之中骑马步行,登上城楼,不但把肩舆撤了,内侍为他布下的障泥,他也不要。他撤下御膳,与士兵同进伙食,还就杀贼有功的士兵手里干了几杯酒。人们还传说他亲自在南薰门射弩发炮,一次战斗中杀伤金虏数千人。另外一次则亲挽御弓射死敌虏统帅大太子粘罕,后来又被更正说,射死的不是大太子粘罕,而是四太子兀术。四太子兀术是金虏中最凶悍的贵酋,年初时曾在东水门外杀死无辜百姓数千人。如今官家亲自把他射死了,也是为那批死者报了仇。

  所有这些真的或者假的消息都象生了脚,长了翅膀飞快地在京师流传,赢得人民的称赞。特别有一次,渊圣巡行万胜门回来,因雪地过滑,他从马上捧下来,摔伤了肋骨。据目击的老百姓说,他躺在软椅里,面色苍白,不时皱起眉头,表示痛得非常厉害,不过他还用手指指万胜门那个方向,不放心城下正在展开的一场厮杀。这个消息竟然吸引了成千上万的老百姓,前往宣德门焚香顶礼,叩阙问安。这块宫廷广场,曾经是人民伏阙请愿对官家有所争论的地方,现在却成为老百姓对他表示关切,向他致敬的场所。这样持续了两三天,直到内侍出来传旨说:“朕安,百姓勿念。”,老百姓才恋恋不舍地回去。

  东京人对渊圣犯下的错误也采取宽容的态度。所有割地、讲和、赔款、逢亲王为质都是卖国奸臣做的事情,他们是瞒了渊圣去做的,或者利用渊圣卧伤的机会,偷窃了御玺,矫旨前去讲和的。否则如何理解渊圣亲自上城去抵御金寇这个事实?分明官家是要抗金的,就是这些卖国奸贼不让他抗金。有一夜,卖国宰相唐恪从政事堂议事回家,途中受到一群自发的老百姓的袭击,不但打碎他的肩舆和灯笼,还一拥而上,撕裂他的袍服。如非卫兵救护得快,险险乎叫他成为朱拱之之续。这件事唐恪重事轻报,只说灯笼被打碎?但事实是老百姓要他的狗命,吓得他从此不敢再作夜行。

  唐恪外,卖国奸贼耿南仲也遭到詈骂,老百姓把他以及跟随康王一起出使求和的儿子耿延禧一起骂为“老贼、小贼”,拦住他的坐骑,不让他进入政事堂。只有一个聂昌,他先为开封尹,竭力保护太学生,坚决反对因伏阙上书一事要惩罚陈东、雷观等人的朝议,态度十分激烈,甚至表示不愿与主张惩罚太学生的大臣共事一朝,因此取得太学生的好感。后来忽被耿南仲拉进枢密院,在一段时期中,改变了论调,昌言议和,最后被派出去充为河东割地使,又力言割地之非计。这个态度明朗、毫不暖昧的两面派,弄得东京人不知道要赞成他好,还是反对他好。另外一个态度暖昧的两面派,那就是红萝卜球首相何栗,他先以主战的言论,受到太学生拥护,向朝廷推荐为首相,后来逐渐转变了立场,反而为主和派张目,因此受到太学生们的攻击,他成为舆论谴责的中心。

  圣明仁孝,原来就是任何一个官家的“起点”,不管他是三岁小儿被抱上金銮殿的,还是长期在深宫储待,等到登上宝座时,已达六十岁的高龄。不管哪一个,老百姓在他刚即位时,都深信不疑他应该是圣明仁孝的。除非经过长时期的考验,这个不争气的官家做出来的事情距离“圣明仁孝”的标准实在太远了,甚至完全是它的反面,这才对那根深蒂固的信念稍微动摇了一些。譬如老百姓对道君皇帝的信念也是直到最后几年才有些改变的。

  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当今的渊圣皇帝确实不愧为圣明仁孝的好皇帝。既不因为父皇,也不因为奸臣,更不因为金寇的关系,对他圣明仁孝的看法有一分动摇。在强敌围城的情况下,东京人热血沸腾,渴望在抗金的事业中能够贡献出一份力量。他们不惜流汗,甚至流血,只要有用得着他们的地方,他们一定去。打击金虏,究竟为的是保卫这个国家还是为了保卫这个官家,他们并不十分清楚,在他们的思想中,可能后者更为重要,因为前者是抽象的,后者是具体的。在他们看起来山河城市、土地人民都是后者的附着物而并非是前者的组成部份。

  不过要领导他们去保卫这个受到金寇攻击的官家,决不是官家本人,他只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偶象。一定要有一个强有力的人物才能担负起领导他们的责任。二月间那场如火如荼的运动,才是他们心目中最伟大的行动,陈东就是最理想的领导者。当时几十万人都听陈东的一句话。他要大家鼓噪,大家就摇撼着门柱,发出震天动地的喊声,他要大家肃静,一下子忽然鸦雀无声,开封尹的刽子手吓不倒他,殿前司的铁骑,他视若无睹。是他把运动领导到胜利,最后官家出来宣旨:种、李复用,奸臣罢黜,就这样把十万金兵吓退了。那是一个多么伟大的胜利。

  但愿现在再出一个陈东来领导他们,再一次把金寇打退,那该多好!

  群众的领袖主要是自然产生的,现在已经有许多人听说吴革这个名字,许多人知道他在第一次围城之战、特别在第二次围城之战中立了许多功劳。那天何庆彦南薰门之战能得胜利,就因为他在城门口的摆布。没有他的接应部队,没有他的铧车弩床,没有他的严阵以待,何庆彦不一定能够安全凯归。许多人知道他帮助官家做了不少事情,而不以官职升擢为念。从品质、才能、威望各方面来说,吴革比较陈东并不逊色。但是吴革仍然不是几十万东京人民共同承认的领导者。当初那六家村的盟约者把事情看得太简单化了。他们认为只要吴革出来登高一呼,就有十万、二十万群众出来响应他、拥护他,马上就成为大家公认的领袖。但事实并非如此。要成为群众的领袖,特别是一群“业余”群众的“业余”领袖,要有一定火候。事情碰了壁,他们才冷静起来,重新研究问题,重新考虑了一些比较可行的实事求是的具体措施。

  他们六人,除了师师外,其余五人都有本分的工作,吴革尤其忙,官家给他的任务是四壁策应,那就是说东南西北四壁,哪一壁受到攻击,哪一壁情况危殆,他都要驰去救应。攻击的警报没有解除,他就得留在那里,留一整天,有时还要留过夜,留到明天。

  他的业余时间是十分有限的。但是他比任何人都早看到东京城的危机。从护城河被填以来,四壁中的任何一壁,只要稍有疏虞,就有被攻陷的危险,而这种疏虞,常会发生,防不胜防,他怕的是一壁被陷,其他三壁的战士也会同时奔溃,导致金城的沦陷。这一点他只好闷在心里,连最亲密的盟友面前也不敢多谈。他现在较多考虑的问题是万一全城沦陷了,怎样把更多的散漫的群众组织起来,或进行巷战,或继续反抗。他与雷观商量这个问题,隐隐约约地透露出他们的这个组织无论在目前,在今后都是十分需要的,也该进一步加强。

  雷观出了一个点子,他在户部供职,可以拨借太仓公粮,举办一个账济所,一方面是救济难民,一方面就把群众组织起来。这个点子出得好。围城以来,许多穷苦市民失了业,或因小生意的收入减少了、不足维持生计,需要政府救济。赈济所虽用公稂,却以民办的形式出现,借用五岳观、启圣院、同文馆三大处地方。每天发放救济粮食,并熬稠粥两次,供贫民食用。这几处赈济所就请何老爹、邢倞、太学生吴铢还有皇亲高某、宗室赵子昉等人出来主持。他们的主要工作是把领用赈济粮食的贫民连同他们的家口,一概都登记起来,编成名册,分为小队、大队,按次序领粮。破城后又加上不少脱了军籍的教兵游勇,懂得军事编制的禁军军官崔彦、崔广等被借调出来,暗暗以兵法部勒军民。这种领取粮食的军民,人数越来越多,竟达十万人以上。他们挑选了一些年轻力壮的另外编成队伍,并把禁军的军官、士兵混合编制进去,给予军事方面的训练,这个赈济所就逐渐成为带有军事性质的群众组织点了。

  除了吴革经常抽空来赈济所与贫民见面外,其余的盟友也都在这里兼一份工作。太学生丁特起这时在张叔夜手下当幕傣,他不懂钱粮出入之事,在赈济所里没有多少事情可做。他还讥笑师师说,你妇道人家,连这口大铁锅都搬不动,到赈济所来顶什么用?师师却找到她能够胜任的工作了。她帮何老爹、邢太医编写名册,每天忙个不了,后来索性_把识字善书的小藂、惊鸿两个都带来。一起住进同文馆工作。她穿一身棉袄、布裙,头上包一块青花布帕,不但写字,连烧粥、发放粮食等项也样样参加,谁都没有认出来这个普普通通的妇人竟是当年名噪一时的李师师。

  这个丁特起又来烦师师了。他把围城时期的见闻以及朝廷的种种荒谬措施都写在一本书里,说是要成为后世的殷鉴。他请师师替他缮写,并请她代想一个书名。师师不加思索就在书签上题上《泣血录》三个字。丁特起对这书名十分满意,后来这部书就以《孤臣泣血录》的名字行世。

  同样的太学生,同样的爱国之士,丁特起愿以血泪救国,雷观却更愿意流汗。他和同舍生徐伟等以贫苦市民不能白白地消耗国家粮食为理由,建议他们巡行街头,查诘奸宄。这一条被批准了,从此他们就取得“诘奸”的权利。每晚出队,在街市巡查。“赈济所”这个以特殊形式出现的机构在东京人心目中的地位提高了。

  这时,军事形势更趋恶化,东京城已处在沦陷的前夕。

  (九)

  两次围城之役,在军事上有一个明显的区别:第一次围城的斡离不,采取政治攻势多于军事攻势,特别当宋方的西北勤王军抵达东京,在军事形势已经转为不利的情况下,他尽量避免接触,即使偶然攻城,也都是为政治攻势服务。第二次围城之役则不然。虽然没有停止过暗中进行的政治攻势,却显然以军事攻势为主。粘罕与斡离不合围后,截断了宋朝各处勤王军的来路,他们已无后顾之忧,就可以积极发动攻城战。可以说自闰十一月初一日攻城开始以来,无日不在恶战之中。

  从闰十一月下旬以来,金军陆续填塞四围的护城河,攻城的重武器充分发挥威力,洞子、鹅车、云梯、偏桥、楼车、撞车等横冲直撞,在每道城门下都逼近城墙,或在半空中施放箭石,踞高临下地杀伤城头上的宋军,或施放火箭,焚烧城楼,或在城下用撞车猛撞城门,在军事上占到绝对的优势。只要一处得手,大功可成。宋军的抵抗已濒于绝境。

  攻守战的高潮发生于闰十一月二十四日。那天,斡离不、粘罕发下狠心,把全部女真兵、契丹兵、奚兵、室韦兵、渤海兵都调上第一线。连后备的汉军兵马也调上前线,作为佚役之用,后营为之一空。所有高级将领都奉到命令,分段指挥攻城,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猛安以下的中下级将佐,都责下军令状,今时攻城不效,甘受重罚。这种大规模的孤注一掷的攻城战,在女真建国后的二十年军事史中确是空前未有之事。

  围城初期,曾连续下过几场雪,后来天气转阴转冷,对金军的填河活动十分有利。廿三日黄昏后,天色凄渗,彤云密布,起更以后,忽然又下起一场入冬以来最大的雪。到了清晨,积雪竟达二尺的厚度,这显然会给进攻的一方带来更多的不方便。但是他们决心下得如此之大,不愿意临时再改变命令。粘罕为了鼓励士气。不顾事实地宣称:

  “雪势如此,如添二十万生兵。”

  战争本身就是丧失理智的活动,一句骗不了小孩的谎话,有时竟可以骗过十万人。金军的将帅战士们也宁愿相信粘罕的话,大家整理好队伍,踏着大雪纷纷整队而出,攻城的重武器也全部出动,迅速就造成全面展开、百道齐攻的巨大声势。

  战争一开始,东壁守将统制官高师旦就被金军的劲矢射死在曹州门城楼上。提举东壁守御的文官孙觌一见大惊,急忙逃下城楼,东城大乱。金朝的金牌大将刘安乘势架起云梯,正待爬城而入,幸得四壁策应使吴革带了一队民兵赶到。他指挥部众以大炮猛击,把刘安打死在城下,稳定了东壁的形势。刘安是斡离不手下的重要谋臣,今天他代替连日攻城不下的挞览指挥东壁的攻城,可见斡离不对他畀任之深。把他打死的这一炮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在这一天的攻击中,东城门一带的金军攻势已挫,始终没有构成重大的威胁。

  战争的重点在北壁,斡离不亲自参加封邱门的进攻,金方东路军重要将领都在这一路指挥作战,使用的洞子、鹅车达一百余辆,占全军所有的半数以上。

  这时首相何栗、副相提举四壁守御史孙傅都已躲得不知去向。只有四壁守御副使张叔夜尚在南城与粘罕对战,无力兼顾其他各壁。主持北壁的大将姚友仲受到如此严重的攻击,竟不知道向何人去告急请援。后来别人告诉他,吴革在东壁,他也派人去告急。吴革告诉使者说:

  “高统制战死,孙御史逃走,东壁竟无人主守。今吴某在此承乏,勉强支吾,手下无兵可调。寄语姚都统今日之事,吴某与都统唯有相勉以死尔!”

  吴革的激将法比他的增援更起作用。姚友仲是吴革在西军中的老战友,两人相知甚深。他说无军马可以调拨,那肯定是没有增援的希望了。他惟有尽自己的兵力,来阻挡金人的猛攻而已。

  这是双方都不要活命了的攻守战。

  这天,北门诸城,险象环生,在每个时辰中几乎都有五次、十次被攻入的危险。所有的楼橹全被击毁,用以阻挡炮矢的虚栅和绳网也都被火箭烧成灰烬。宋军只能凭血肉之躯,在城头上抵御矢石。有时一矢中胸,人被直直地钉在烧焦的木柱上,手足头部都佝偻起来,象只烤红的大虾;有时一炮飞来,被击碎的头颅和折断的四肢一齐在天空中飞舞,阵阵血雨,洒在雪堆上。在这个时候还能继续站在城头上作战的就是非常勇敢的猛士了。

  也有过几次,在哪一段城墙已经看不见守军的踪迹。城下的金军军官大喜过望,立刻架起云梯,战士们一个个鱼贯而上,直爬上城。他们一声呐喊,正待翻城而入。这些金方战士在云梯上爬着象一群轻捷的猿猴,只要有一只脚踏上城墙,就变为一只凶狠的猛虎。谁也设料到往一凹一凸的城堞背面还隐藏着许多守军,他们冷静得好象一块化石,一直等到金军跳上搁板时,才从隐蔽处杀出来,挥刀飞舞,把进攻者一个一个斫到城下去。这时城下金军的箭矢乱放,顾不得自己人和敌军,把他们一起射倒在城头,或者一齐从几十尺的空中坠下城根。在混战中,有几架云梯也随着战士一起倒下来。

  到了下午申时时分,封邱门下的攻城战达到白热化。二三十架洞子一字儿横排在城根下,掩护一批批的战士用撞车猛撞城门,这些金军似乎不知道什么叫做死,什么叫做生?根本不知道这两者之间还有一道界线。他们不管城上有多少东西泼下去,不管地面上已经堆起了多少层尸体,还是不歇手地连续撞城,前面一批人死了,后面一批又接上来。那几层厚的铁门也经不起长时间的冲撞,眼见它撞出一个个的瘪洞,撞上去的声音也变成混杂的哑音,这标志着铁门将被撞破。

  姚友仲既要照颐下面,又要在上面指挥,无法兼顾,势已殆危。幸亏吴革趁东城门金军攻势稍懈的机会,赶到增援,他和姚友仲分别在城上、城下指挥。这时城头上可以杀伤敌人的矢石已剩下有限,在大雪中,火器又不能发挥作用(这就是粘罕说这句谎话的最大根据)。此时吴革充分利用老百姓的力量,让他们把打铁铺子的全套家伙都搬上城头,利用鼓风炉,把大块的铁烧得通红,甚至烧成铁汁、铁浆,一齐向城下泼下去。这一着才给撞门的金人以致命的打击。不但撞车本身,连掩护它的洞子、鹅车都损折了不少。在封邱门城门口的女真战士的尸体堆成了一座小山。

  直到黄昏以前,金军在四壁的进攻都没有得手,只好收兵而退。这一天的激战,胜负是明显的,尽管多处城门受到冲撞,多处城墙被凿出一个个小窟窿,却没有一个金军能攻入城内。他们损折了不少战士,单是北城一带,战死的金军就不下三千余人,断头洞腹的尸体还躺在城根下,不及收去,同样在城头上也躺着几百具宋朝守军的尸体。双方死伤的比例是十比一,也是二十多天围城战中取得最大战果的一天。入夜以后,东京的老百姓掌着灯上城头来看这二天的战绩,大家感到欢欣鼓舞,一种乐观的说法,认为金军经过这样一次挫折,已经无以为继,看来他们只好象第一次围城之役一样自动撤兵回去了。

  官家与大臣们也被同样的情绪鼓舞,伸长脖子,等待来日的捷音。

  七千七百七十七名六甲兵已经组成了一个月,在神将郭京、刘无忌、傅临政率领下,屯在天清寺内,领取最高请受,过着真正的神仙的生活。好酒好肉,美姝倡优,尽他们受用,好不优哉悠哉。

  他们的头儿郭京本人却不清闲,每天都在打听行情。他知道东京人根本不信任他们,许多官员对他们也持怀疑态度,正规化部队的战士们对他们更是十分嫉视。只有大臣何栗、孙傅、殿帅王宗濋才是他们的有力靠山,官家又是他们这批人的后台。不过戏法总还得变一次,才能取信于人。在战争最激烈的前几天中,何栗、孙傅一再催促出师,郭京借口时机未到,一直拖到今天。但是时机终于到来了,既然城头上的“赤佬”们今天已取得空前大捷,他们乐得去凑个现成,坐致胜果。前面说过赤佬是市井游民对军人的蔑称,这支神兵除个别人出身军队外。大部份来自市井街坊,他们对士兵的情绪是对立的。

  善于揣摩人心的郭京立刻把这一决定通知何栗,说是昊天玉皇上帝昨日降神天清寺,传命明晨六甲兵出征,定可大歼丑类,上上大吉。他乘机提出三项要求:一、郭京到时要在城头上作法,祭一座血海罩在金军营寨上,不可使凡夫俗子看见,城头守军一律撤退。二,每壁城上都要树起三面绘有玉帝天王之象的绣象,使金人丧胆。三要赶制槛车数十辆,缚置粘罕、斡离不等酋,一车一人,决不落空。

  这些要求,都被接受了。

  闰十一月廿五清晨,郭京大启宣化门出战,兵锋未交,他就派人进城来报捷道:“前军大胜,已在敌营中树起大旗。”一会儿又派人报捷道:“前军夺得贼马千匹,粘罕等落荒而走,已派神将去拿捕。”何栗、孙傅这天起个大早,坐在宣化城门下等待捷音。郭京每次报捷,他们都转报官家,现在一切都应验了,单等槛车缚酋这一着应验,大功就可以告成。

  由于郭京关照过,他作的“血海法”不能让凡夫俗子看见,何栗、孙傅虽然贵为首相、次相,毕竟还是凡夫俗子,不许他们在城楼上观战。他们只有坐在城下“听”战的权利。

  城外一阵阵惊天动地的喊杀声、惨呼声,想是六甲兵获胜,金人四处窜逃。不过奇怪的喊杀声不是越去越远而是越来越近了。他们终于听到千万人惊呼“城破了,城破了!”他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走到城头上,壮起胆睁眼一看,不好了,大事坏了,六甲兵就在离城门不远之处,被粘罕的铁骑冲散。六甲兵纷纷夺路而逃,逃不走的都成为刀下之鬼。金军猛烈攻城,城门已闭,金军就架起百十架云梯,直奔城头。城头上已无守兵,何栗、孙傅手下的一些从人早已一哄而散。何栗、孙傅等几个人,转身就逃,刚来得及奔下城楼,已听见攻上城的金军狂呼乱叫,此应彼和,霎时间南壁诸门都被攻破。

  他们从城头奔下,直奔到政事堂,似乎那个平章天下大事的宰相办公的处所,还能容他们苟延一会儿残喘,但是坏消息好象长了腿胫,接踵跟到政事堂,其中最关紧要的一条是北城封邱门的主将姚平仲昨天刚立下大功,今天闻知南城有警,军心已乱,他急忙下城弹压。不防范琼所部士兵因不准观看神兵作法,连夜调来北城,他们趁乱中把姚平仲杀害了。城下金军趁势登上陴睨,夺取了封邱门。

  不久又有人报来,东水门、新宋门也相继沦失。这时东南北三壁都有敌军登城,只有西壁尚在相持中。不久前从南薰门调到万胜门去主持城守的何庆彦明知大厦将倾,非一木可支,但他一息尚存,决不愿白白地把城门让给金军。他力战到黄昏,手下人损折溃散殆尽,他使用的长刀也早已缺口难用,就拔出佩剑,力斫数人,最后与他们同归于尽。

  东京地区广,城门多,各处抵抗的情况不一样,一壁数门的抵抗情况也各各相异,有的一下子就失守了,有的竭力抵抗,支吾了一整天,直到晚晌,全城城门才告全部易手。当时大雪已止,金统帅部传令占领各城门的金军,把城上的守御之事全部拆毁破坏,残余的城楼全部焚烧,但未得命令,严禁擅自下城,城门口的军队在扫荡了残余守敌之后也不准随便进城,且观望一下,再来施展他们的政治攻势。

  这一夜宫禁尚未遭兵,但情况已极度混乱。宫门口无人守卫,宫人们可以随意进出,不过谣诼纷纭,宫外比宫内更为危险。她们现在共同考虑的问题是要不要死,马上死还是观望一下再去就死。

  渊圣皇帝接到破城的消息后,就在懋德殿上兜来兜去,已兜了几个时辰,仍兜不出一个办法。他的头脑里也好象宫禁中一样“一片混乱”。他是化妆易服而逃,还是去找金使刘晏,通过他向二太子泥首乞降,还是积薪大内,自焚而死?这三条路他统统想过了,结果仍决不定走哪一条路。

  他登上一座阁子,环顾东京路已被烈焰浓烟所包围,夜空中一片通红,浓烈的烟呛入喉咙,他以为全城已遭焚毁,其实那是金军在焚烧各门城楼。这时宫禁中也有一堆小火,据小内监报来是太上皇的老内监黄经臣纵火自焚。黄经臣希望以自己的死来促使两宫在此“患难之际,当有以自处”。这是年初李师师要他转告太上皇的话。此刻他自己先实行了,临焚前,手中仍紧握着李师师折断的那半段金簪不放。

  当然这个老内监的死,起不了促使两宫“有以自处”的作用。渊圣听报后,呆了一会就把他忘了。他仍在殿上兜来兜去,最后想出来的一句话是:“朕悔不用种师道之言乃有今日。”

  其实他应该悔的决不止种师道一句话而已。

  伟大的东京城,美丽的东京城,在这一年中历经沧桑,多少人为它操心,为它挥汗,多少人为它流了血,希望从敌人的锋镝下,把它守卫住。可是昏聩糊涂的靖康君臣,儿戏似地拱手把它让给金人了。这是东京城的灾难,也是这个北宋王朝的灾难!

  一座城市被毁灭,一个朝代被灭亡,都不是轻而易举就可以做到的事情。首先它并非单纯地亡于外来的暴力而亡于内部的溃烂以及本身不断造成的错误。人们要花多少气力才铸得成这样一个足以毁灭一座京城,一个朝代的大“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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